第4章(1 / 1)

河盜離開後,兩條船鬆了綁,一邊找洞一邊發動引擎,往河岸邊靠,在最淺處停下。找到洞口開始堵,其餘的人拿鏟子往下卸煤,減輕重量就減少進水,也利於堵洞。如果這時候有船經過,就會發現五個人在一條船上亂作一團,相互抱怨,高聲罵娘。煤根本沒法鏟到岸上,能扔到哪算哪,總比卸到河中間好收拾。他們折騰了一夜,天亮時,煤倒是鏟完了,船也沉下去了,堵不住。堵上了就被衝開,反反複複,最後李木石的搭幫一屁股坐在洞口上,號啕大哭,天就亮了。一個大男人伸直兩腿坐地大哭,滿身滿臉都是黑的,隻有咧開的大嘴裏的牙齒是白的,看著有點瘮人。李木石擺擺手,疲憊地說:

“讓它沉。”

五個人精疲力竭地坐在洞穿的船上,一動也不想動,覺得現在就死掉沒準是件舒服的事。他們看著黑色的運河水慢慢上升,漫過甲板,繼續上升,漫過他們的肚子、胸部,到脖子時停住了,船底落到河床上。露出墨黑水麵上的,除了駕駛艙的頂部,就是古怪的五顆腦袋,像黑乎乎的大浮子,又不隨波漂動。他們就是不想動,簡直像場行為藝術。羅胖子積攢多少年的酒勁兒全醒了,兩個肥腮幫鬆弛地掛下來。他累壞了,這輩子沒這麼累過。一陣睡意襲來,身子一歪,一頭紮進黑水裏,嗆了一大口才冒出腦袋,抹了一把臉說:

“老木,我困死了。”

李木石白他一眼,沒吭聲。

另外三顆疲憊的腦袋都睜開眼,運河在他們眼裏從來沒有這麼黑,從來沒有這麼無邊無際地荒涼。最年輕的一個,被抽走褲帶的羅胖子的搭幫,覺得自己再坐下去也要哭出來。在他起來之前,李木石嘩啦啦站起來,說:

“那水蹦子要多少錢?”

“什麼水蹦子?”李木石的搭幫問。

“就是摩托艇。”羅胖子說,“肯定貴得要死。多買幾個會便宜點。”

李木石說:“我要買一個,撞死那幫狗日的!”

後來李木石的確買了一個,不過不是純種的摩托艇,他錢不夠,就偷工減料,從朋友的親戚手裏買了個報廢的摩托艇架子,找人改裝了一下。那朋友的親戚在航道管理處工作,經常倒賣公家的報廢品。這幫河盜把李木石的家底子坑了個底朝天。船上了保險,保險公司象征性地賠了大老板一點;其他東西沒人保,一船的煤也沒人保,大老板找人打撈和拖船都需要錢。李木石當初交上去的兩萬塊錢押金全衝了賬,還不夠,家裏的所有積蓄,連給老婆買的金項鏈都拿出來當了,全抵給了大老板。老婆難過得抱住心口,把脖子歪了一個半月,脖子一正心口就疼。然後就被開了。這還不算,因為他是賭錢遭了事,一條河上沒人同情他,所有的大老板都不願意雇他,當夥計也不要。你想賭錢堵到船被鑽了洞還不知道,誰還敢用?李木石灰頭土臉地回到花街,直後悔當時沒有跟那幫狗日的拚命。早知道船要沉,就該硬碰硬,五對六,未必就吃虧。但在當時他是船老大,護船是第一要務。

報了警,沒用。這種事報警從來都沒有用。李木石蝸在花街上,低眉順眼地遭受老婆白眼,憋急了就坐到石碼頭上,照樣沒人雇用他,他就恨得牙根直癢癢。他媽的水賊,他媽的河賊,他媽的王八蛋。他搭了一條船往下遊走,在靠遭劫最近的那個碼頭上了岸。他在碼頭後麵的小城轉了兩天,在電影院門口和一個身高體壯的男人打了一架,因為那家夥長得像河盜的頭目。左嘴邊的疤痕就是那一架留下的。那家夥明顯占上風,把他踩在腳底下時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打這架,但這架打得很爽,你這說話繞舌頭的,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