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胡菰蒲站在落日街上,目光越過胡宅飛挑的廊簷,隱約看到鳥窩村那粗壯的炮樓的頂部。韓角聲站在他旁邊。
“老爺,都探聽清楚了。炮樓非常堅固,牆厚一米。有射擊孔八十二個,瞭望台一處。易守難攻。裏麵駐守日本兵兩個中隊,由荒井原任指揮官。日本兵吃喝所用,都由附近淪陷的村莊提供。各村都成立了維持會,偽軍猖獗一時。鳥窩村是這一代的新據點,站在炮樓上能清清楚楚看到四周的十幾個村子。”
“唔。”胡菰蒲點點頭。“這幾天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搞過兩次軍事演習。日本兵通過射擊孔朝外射擊,硝煙彌漫。另外,他們加固了炮樓外壕,把金牛河下遊的水改道,流到外壕裏。還在炮樓北邊挖了兩口水井。村子裏隻剩下三分之一人口。”
“日本人把據點選在鳥窩村,一來是因為村子小,容易掃蕩;二來是因為,村子和金牛河下遊毗鄰,飲水方便。那麼多人馬在炮樓裏據守,水是萬萬不能斷的。”胡菰蒲又朝鳥窩村的方向眺望了一陣,就拄著陰沉木手杖回到胡家大院。
黃昏的風,吹來一陣陣蛙鳴。
晚飯過後,老黃來到客廳,向胡菰蒲稟報,說有客來訪。“廠裏來的。”老黃悄悄在胡菰蒲耳朵邊補充道。
“請進來。關緊大門。看看後麵有沒有人盯梢。”
啞巴廚子在一口大鍋裏揮著鏟子炒菜。杏兒掀開另一口大鍋,一團白汽冒出來。她朝後躲了躲,覺得撞到了什麼東西上;回頭一看,驚得大叫一聲。啞巴廚子以為出了什麼事,提著鏟子跑過來。杏兒朝他擺擺手,讓他回去繼續炒菜。
站在杏兒麵前的,是打扮成夥計模樣的白鷗和早川千春。這三個女孩抱成一團,嘰嘰喳喳地親熱了一會兒,才進廳堂去見胡菰蒲。
胡菰蒲沒想到廠裏來的人竟然是兩個女孩子。兵荒馬亂,也不知道白老板是怎麼想的。白鷗看出胡菰蒲的想法,掀開衣襟露出腰上的槍,說:“胡老爺瞧不起我們女流之輩啊?要不,咱倆比試一下。我一槍打中樹上的石榴;您打什麼呀?”
“不敢不敢!古往今來,多少巾幗女俠留名青史,令須眉男兒自愧不如啊。花木蘭、穆桂英、秋瑾,都是女中豪傑。”胡菰蒲說。
“這還差不多。”白鷗放下衣襟,大咧咧地往凳子上一坐,朝胡菰蒲一抱拳。“在下是白鷗;這位不用介紹了吧,貴府的舊客。”
老實說,麵對早川千春這位舊客,胡菰蒲心裏可不是一般的滋味。這女孩子可是衝著他們家胡謙來到中國的;誰知現在,胡謙成了漢奸,這女孩子卻跟白老板混在了一起。
“是早川千春小姐,歡迎再次光臨寒舍。”胡菰蒲搞不清楚這個早川千春如今到底是什麼來頭。不管怎麼說,她是個日本人。
“我叫白千春,改名了。”早川千春好像看出胡菰蒲心裏在打算盤。“我不喜歡侵略,我向著正義。”
杏兒端著菜送上來,正好聽到早川千春說她改名叫白千春,就拿眼去看白鷗。白鷗朝她眨眨眼,撇撇嘴。
“爹,您說她為什麼改名叫白千春啊?”黃杏兒坐在灶膛前,有一下沒一下地往裏添草。
“不知道啊。這年頭,什麼怪事都有。爹擔心啊……這女孩子畢竟是個日本人。”老黃在灶房裏走來走去。
“您怕她是日本女間諜?”
“防人之心不可無啊。”老黃表情嚴肅。“杏兒,晚上我安排她們倆到你房裏去住;你套套她的話,看她到底是什麼人。”
“我覺得她不是什麼女間諜吧?白老板不會看錯人的。”杏兒一下下撥弄著灶膛裏的火,心裏也翻江倒海個沒完。從她去虹城到現在,時間大概過去一個多月,她覺得白鷗和早川千春都變了很多。她有點向往她們倆在磚瓦廠的生活。
晚上,老黃果然安排白鷗和早川住在杏兒房裏,三個女孩在被窩裏滾成一團。“告訴你吧杏兒,這次我們倆是主動要求來送信的。因為想你啦!”白鷗說。
“白老板那麼放心你們倆啊?”
“他想借這機會順便鍛煉鍛煉我們倆,將來要把我們倆培養成雙槍老太婆,哈哈!是不是啊白千春?”
“你們倆都會打槍了?”杏兒問。
“那有什麼難的。”白鷗說,“廠裏有的是神槍手,免費教。趕明兒我教你。”
“我可不敢學。”
“膽小鬼。”早川千春說。
杏兒看了一眼早川千春。“你學開槍幹什麼?打誰啊?打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我誰都不打,我自衛。”早川千春說。
“你立場有問題。”黃杏兒把胳膊肘墊在後腦勺下麵,看著屋頂上的一根房梁。
“杏兒,咱倆是朋友,不是敵人。我已經不愛胡謙了。你還愛嗎?”早川千春把臉趴到杏兒跟前,態度極其真誠。
白鷗也湊過來,極其神秘地說:“杏兒,你知道白千春現在愛上誰了嗎?”
“誰啊?她在中國還認識誰啊?”杏兒一時還真猜不到她能愛上誰。
“告訴你吧,白蘆,白老板!哈,沒想到吧?”
“你叔叔?”杏兒扭頭看看白鷗。
“他不是我叔叔,隻是我父親的徒弟而已。千春太討厭了,非要跟我爭白蘆。告訴你吧,杏兒,我也喜歡他。”
“啊?”杏兒讓這兩個妖魔鬼怪給弄懵了。“那你們倆怎麼辦呀?不是成情敵了?”
“才不呢,”白鷗咯咯地笑起來,“我們倆說好了:都愛,都不要。”
黃杏兒很正色地看看千春。“你真不愛胡謙了?為什麼?”
千春很甜蜜地笑笑。“不為什麼,因為我又愛上了我更愛的人。你呢,還愛胡謙嗎?”
杏兒沒回答。她把目光又轉回那根房梁,很認真地想了想。她覺得自己還愛著胡謙;再想想,又覺得不愛了。從什麼時候不愛的呢?她又想了想。如果硬要找個時間的話,她想,那就是在鳥窩村炮樓裏,她從荒井原房裏走出來的時候吧。
“不愛了。”杏兒說。
“為什麼?因為他是漢奸?”白鷗問。
“不為什麼。說不出來。跟他是不是漢奸好像沒什麼關係。”杏兒說。她考慮要不要把在炮樓裏的事說給白鷗和白千春聽。但白鷗打了個嗬欠。
“困了。乖乖,從虹城到這來,一路上我們倆是一個勁地急行軍啊。還要專門抄小道,避開日本鬼子。”
杏兒壓住了訴說的欲望。
二
胡菰蒲連夜召集韓角聲和曲則全在涼房開會。念頭嶺上挖出的古代兵器和亮鋥鋥的新式步槍,加重了房裏的凝重氣氛。
“剛才我已經把情況都介紹了。荒井原的那批槍支彈藥從天津港上岸,前天到達虹城。因戒備森嚴,白老板他們在那裏無法下手。這批槍支彈藥估計這兩天會從虹城出發,送往鳥窩村據點。組織上要求我們務必在中途截下這批槍支。一旦這批槍支運到鳥窩村,對我們日後拿下據點十分不利。”胡菰蒲看了看在場的幾個人。“大夥都說說自己的看法。”
“您看,馬鎮長那邊要不要知會一下?”老黃說。
“角聲,你說呢?”胡菰蒲把臉轉向韓角聲。
“我覺得不必。馬一傳本來就是個中立派。荒井原占據鳥窩村之後,和風波鎮之間還沒起過什麼衝突,馬一傳肯定不會先去冒犯荒井原。咱們如果把消息透露給他,保不住會是什麼結果。所以,我建議這次咱們自己偷偷幹。”
“則全,你的意見呢?”胡菰蒲看看曲則全。他對曲先生的這個孫子很是喜愛。
“我也讚成聲哥的看法。馬一傳是不會出動保安隊來和我們合夥幹這件事的。”
胡菰蒲微微點點頭。“行,我跟大夥意見一致。那就這樣:角聲,馬上派人去探聽槍支走到哪裏了,回來我們再定怎麼劫槍。”
胡菰蒲站在涼房門口,欣賞夜影下一串串的淩霄花。老黃在後邊跟著。“老爺,咱們真要去奪槍?”
“你說呢?你給我個不奪的理由。”胡菰蒲兩手拄著手杖。
“現在胡謙少爺在那邊,”老黃用下巴頦指指鳥窩村的方向,“要是日本人知道是咱們把槍給奪了,胡謙少爺……會不會有危險?”
“看他的造化了。我胡某人半生光明磊落,聚財也靠的是勤勉節儉,沒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胡謙長大成人,有他自己的人生觀了;他去給鬼子做翻譯,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這跟我也沒什麼關係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月,人的命還不如一棵草。他想怎麼活就怎麼活吧,能活一天是一天。我們都不敢保證,今天活著明天是不是還活著。說不定半夜三更,一發炮彈從什麼地方飛過來,做著夢就過去了。”
老黃長長的臉扭歪著,想哭。“畢竟少爺是我看著長大的。”
“他還是他老子我造出來的呢!”胡菰蒲把陰沉木手杖在青磚地上戳了一下。
“咱們是不是想法跟胡謙少爺聯係一下?讓他到時候躲著點?省得有個什麼閃失。”老黃像個娘們似的。
“你怎麼這麼糊塗!他現在給日本人做事呢!我倒是覺得,他早一天離開這個世道,比這麼活著好。”
胡菰蒲這話把老黃嚇了一跳。聽起來,像是胡菰蒲要去暗殺胡謙似的。胡菰蒲看出老黃的憂慮,說:“他吃誰的槍子,老天爺會有安排的。”
老黃這才放下心來。他走到二道門邊,朝前院看了看。“還沒睡呢,閉著燈。嘰嘰喳喳的。老爺,您說,這個白千春什麼來頭啊?”
“一個日本女學生唄。”
“可靠嗎?”
“白老板想必早就對她考察過了。再說,白鷗和她是同學,應該比較了解。我看她也不像是日本派來的間諜。不過,這年月,什麼事都說不好,防著點沒什麼壞處。”
“白老板不應該把送信這麼重要的事交給她來辦。萬一泄了密怎麼辦?”
“嗬嗬,老黃啊。你真單純。白老板什麼人?肯定留著後手呢。我估摸,白老板也是借這機會在考察她。”
主仆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胡菰蒲才拄著手杖,把青磚地敲出清幽的聲音,打算回去睡覺。他邁上三級台階。老黃替他推開雕花木門。他揮揮手,讓老黃回去睡覺。
胡菰蒲沒開燈。他熟悉臥房的擺設。太太初秋已經睡熟了,鼻息勻稱。胡菰蒲摸黑坐在窗下的一把黃藤椅子上,手杖斜靠在旁邊的桌子上,順手摸起一棵核桃在手心裏摩挲。這顆核桃是胡菰蒲從南方帶回來的,專門用來把玩。漫長的年月過去,核桃圓潤,每一條細微的紋路,胡菰蒲的手掌都熟悉。
這夜出奇地靜,鳥窩村方向無聲無息,沒有槍聲。落日街上連狗的夢囈都沒有。這就依稀聽得到瓦楞上貓躡足跑過的聲音。胡菰蒲側耳聽了聽:聲音掠過臥房頂上的瓦片,落到旁邊的耳房上,驚動了棲息在廚房頂上的鴿子。有幾隻在巢裏發出騷動。
胡菰蒲拄起手杖站在門邊,輕輕打開雕花木門,站在台階上朝左看。過道左邊的耳房上,一個影子晃了一下,消失了。胡菰蒲又仔細看了看——耳房上麵的瓦片靜靜浮著,在月光下黑黝黝的。上麵什麼也沒有。
胡菰蒲站在門口,看了看天。胡遜出現在二道門裏。“老爺,您也醒了?”他四下看看,繞過荷花缸,走上台階。“老爺,您是不是聽到什麼動靜了?”
“深更半夜的,你在說什麼?”胡菰蒲說。他看看胡遜。由於匆忙,這孩子連鞋都沒穿好,腳跟還露在外麵。
“老爺,我聽到瓦片上有人。先是在前院,好像杏兒的房頂上。然後又跳到廚房,從廚房跳到東廂房上了。”
“哪有什麼人,我怎麼沒聽見?”胡菰蒲說。
“老爺,鴿子都驚動了。肯定有人。”
“那可能是貓吧。”
“老爺,我聽就是人踩在瓦片上的聲音。不像貓。”
“你說,原來是在杏兒的房頂上?”胡菰蒲問。
“好像是。”
“杏兒她們睡著了沒有?”
“嘰嘰喳喳說了半夜的話,怕是累了,早就睡著了。”
“我剛才也聽到聲音了,出來看到是一隻貓;踩著耳房跳出去了。”胡菰蒲打了個嗬欠,對著廚房房頂吹了聲口哨,鴿子立即安靜下來。“你看你,鞋子都沒穿好。回去睡吧,別大驚小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