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1 / 3)

七月念頭嶺上的風,吹過大大小小的樹木,發出陣陣嗚鳴。黃杏兒在黃昏時分醒來,她對自己說:黃杏兒,時候到了。這場睡眠好得讓她不忍醒來。沒有夢,沒有雜音。讓她誤以為自己死了,到了陰間。她擰了一把臉腮。

太陽的光線從落日街照射進來,穿過南牆上的小窗戶。黃杏兒慢吞吞地坐起來,喝了一口水。然後她邁出門,回身把門輕輕帶上。走上八步,她停下,朝二道門裏看了看。荷花缸裏盛開著荷花。她朝東屏門裏看了看,聽了聽。廚房裏靜悄悄的。以往這個時候,下人們該在裏麵幹活了;說笑,打鬧。胡家用一片不可思議的沉默,送走了二十歲的黃杏兒。

太太初秋在廳堂的窗戶前站著,她看到黃杏兒瘦小的身影在二道門口輕飄飄地閃過。“她走了。”初秋回頭對坐在太師椅上的胡菰蒲說。

“走吧。人要走什麼路,老天爺早給定好了。”胡菰蒲喝了一口茶,聽到自己女人飲泣了兩聲。“老黃呢?”他問。

“在自己房裏呆著。”初秋歎了一口氣說,“我去吩咐下人準備晚飯吧。”

“多準備點,有客人要來。”胡菰蒲看看牆上的一隻鍾。

“誰要來?”初秋回頭問。

“馬一傳。”胡菰蒲微微一笑。

他一定是猜到馬一傳要來。初秋將信將疑。這一天下來,她覺得所有人都不正常了。初秋走出廳堂,穿過青磚院子,走出二道門。她站在照壁前猶豫了一下,考慮是不是走到落日街上,看看黃杏兒走遠了沒有。但她輕輕歎口氣,轉身走進東屏門。啞巴廚子正在悶頭幹活。沒有黃杏兒和老黃在眼前晃來晃去,啞巴也幹得挺沒勁。其他幾個一到做飯時間就跑來玩鬧的下人也都不知跑哪去了,廚房顯得格外冷清。鴿子從瓦片上飛下來,在院子裏覓食。啞巴扔出一把玉米粒。

初秋今天也沒心情過問別的,她認為這是極不平常的一天,大家都還在恐慌中。廚子掀開鍋蓋,露出一鍋白胖胖的包子。“再添幾個菜吧,一會兒有客人來。”初秋說。她坐在灶前,對廚子說:“沒事,你忙你的,我就是坐一會兒。”她記得經常看到黃杏兒坐在灶前,勾著頭,用一根燒火棍在灶膛裏撥拉柴火。把灶膛撥得紅紅的。

大門吱呀一聲,有人進來了。初秋走出廚房,看到一個夥計從外麵走進來。“太太,”夥計看到初秋,趕忙停下腳步。“馬鎮長來了。”

初秋想,老爺還真是神機妙算呢。“我去告訴老爺,你在這候著。”

“哼,我就知道他要來。”胡菰蒲鼻子哼了一聲。他站起身,拄起陰沉木手杖。“跟我一起到大門口去迎接。”他說。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胡菰蒲和馬一傳互相拱手施禮,熱情萬丈。“鎮長來得正好,剛聽內人說,廚子包了新鮮的菜豆包子。我家廚子別看不會說話,廚藝可是一流。”胡菰蒲親熱地把馬一傳讓進門。

“胡宅就是胡宅,家大業大心胸也大。今天的風波鎮,恐怕得有多數人家是冷鍋冷灶,食不甘味啊。你胡兄家,卻仍然在氣定神閑地吃包子。有膽有識,佩服,佩服!”馬一傳話藏機鋒,猛拍胡菰蒲的馬屁。“我家也是冷鍋冷灶,沒人做飯。我那婆娘正哭哭啼啼,收拾她那幾件破衣爛衫,準備跑呢。我這肚子餓得空落落的,就想到胡兄你這裏,看看有沒有飯可蹭。嘿,還真是讓我趕上了。”

“哦。嫂夫人也真是,收拾什麼行李。天塌下來,有你馬鎮長頂著呢。有你在,誰敢來犯!”胡菰蒲請馬一傳在太師椅上坐下。“你我哥倆先喝杯茶,廚子馬上就擺飯上來了。”

“有你胡老爺在風波鎮坐鎮,我馬一傳還怕什麼呢。明天一早,我就讓他們開夥。這麼下去怎麼得了!人不能不吃飯哪。您說是不是?”馬一傳坐下喝了一口茶。“好茶。您說,這好日子還能過幾天?”

“過幾天,還不是您鎮長說了算?”胡菰蒲笑笑。“這整個鎮子都是你馬鎮長的。”

“哪裏,我隻是一介不稱職的父母官。是你胡兄不接這苦差事,才把我無才無德的馬某推到這個位置上。唉,整天是操碎了心。大家要是都像胡兄這樣安分守己,我也就不用操什麼心了。”

“嗬嗬,馬兄是在批評我胡菰蒲給鎮上添亂呢,我聽得出來。不過,馬兄可是有頭腦的人,凡事都有自己的見解,旁人那些小道消息左右不了你。”胡菰蒲穩穩當當地喝了一口茶,很享受地吞下去。“今天早上,鬼子聽信秦六指的話,跑到我胡家後院來搜什麼武器。我胡某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把他們的武器藏在自家後院裏呀!你說是不是?”

“那是。胡兄就是要藏,也有別的地方可藏,還用藏在後院嗎?”馬一傳也學胡菰蒲,真話當成笑話說。“再說了,如今誰不知道那些家夥是禍患?老實說,胡兄,今天早上我可真是為你捏了兩把汗哪!你說,要是那些家夥真出現在你家,咱們全鎮人性命不保是小事,胡兄你能擔得起那千古罵名嗎?我馬某相信,隻有愚蠢的人才會幹那樣的傻事。”

“馬兄說笑了,千古罵名也不是那麼好賺的。”胡菰蒲指著馬一傳,仰頭一笑。

啞巴把菜和包子端上來。馬一傳捏起一隻包子,讚不絕口。“我家廚子要是有您家廚子一半的手藝,我馬某人就哪兒的飯也不吃了。你胡兄的飯我也不吃。”

“馬鎮長真是見外。你要是喜歡這廚子,胡某跟他說說,讓他去給您家當廚子。咱哥倆還有什麼可說的。”

“有你這句話,馬某就很知足了。好,今天我是厚著臉皮上門討吃的,就不客氣了。何況,吃了今晚,還不知明天這張嘴巴是不是還好好地呆在腦袋上。”馬一傳咬了一口包子。

“你這是說的哪裏話。明天你的嘴巴不在腦袋上呆著,還能跑到屁股上不成?”胡菰蒲說。

“罵人!罵人是吧?”馬一傳騰出一根手指,指著胡菰蒲。“明天要是我的嘴巴跑到屁股上了,我可是要找你胡兄算賬的。”馬一傳見胡菰蒲總是不按照套路來,就索性把話挑明了。“你們家黃杏兒呢?怎麼不見她來端茶倒水?”

胡菰蒲也拿起一隻包子。“馬鎮長當我是外人了。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她去她該去的地方了。今天可是伺候不了咱老哥倆吃飯啦。”他停下話頭,咬了一口包子。“嗯,味道不錯,鹹淡適中。馬兄覺得呢?對不對口味?”

“這還用問?”馬一傳咽下一口飯,喉嚨裏鼓突起一個結。

馬一傳有口無心地吃了幾口飯。告辭出門的時候,剛邁出二道門,就讓一個影子嚇得差點尿了褲子。他定定神一看,是韓角聲。“哎喲聲爺,把我的膽都快嚇破了。”

韓角聲拱手讓路。“鎮長膽子這麼小?”他調侃道。

“讓日本人給嚇得唄。”馬一傳搖搖頭,一臉苦笑。“刀槍棍棒,我馬某人還真沒見過今天這陣勢。馬某人不像聲爺你見多識廣,自然就膽子小嘍。”

“馬鎮長太謙虛了,我們大夥都眼巴巴地等著受你的庇佑呢。”

“這個,我馬某人可不敢當啊。何況鎮子這麼大,人心隔肚皮。若是有人不顧全鎮人的性命,一味鬥狠逞強,我馬某也無可奈何啊。你說是不是。”馬一傳皺巴著臉。“好了,我也該回去了。這日子,過一天是一天嘍。”

兩個保安隊員先是把腦袋探出大門,左右轉著看了看。然後,幾個人把馬一傳團團圍在中間,戒備森嚴地走上落日街,穿過小胡同,拐到落霞街上去了。韓角聲在後頭看那幾個人虛張聲勢的樣子,忍不住一個勁想笑。“十秒鍾我就能把那幾人撂倒。”他對老黃說。老黃剛從自己屋裏出來。他胸悶得慌,身上沒力氣,剛從一個噩夢裏醒過來。

“角聲,我夢見杏兒她娘在生杏兒。兩個都沒活。樹下一攤血。”

韓角聲看看老黃。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早上若是照他的想法,當時就和日本人幹起來了。但老爺製止了他。在風波鎮上,韓角聲誰的話都可以不聽,老爺的話卻從來沒有不聽過。當然,韓角聲並不盲從。和老爺在一塊十年,兩人在多數事情上彼此心意相通;韓角聲知道老爺無論做什麼決定,都有一定的道理。“杏兒呢?”他問。

“走了。”老黃說。“去就去吧。多少婦女讓日本人當街強奸。杏兒比她們強多了。”老黃抬眼看看韓角聲。

“你這麼想就對了,”韓角聲說,“老黃,你放心,我一定會為杏兒討回公道。但這事得從長計議。魯莽行事於事無補,反而可能會給風波鎮惹來殺身大禍。行了,老黃,打起精神,趕緊去給老爺說一聲,廠裏來人了。”

老黃一整天都在屋裏呆著。直到傍晚時分,杏兒關上門走了以後,他才流下幾行窩囊的淚水。身上那根繃了一天的弦終於斷開,人立馬蔫巴了,一頭倒在炕上,直奔那個噩夢去了。醒來以後,天色已是大黑,老黃有些愧悔。老爺和太太一天都沒喊自己。聽到廠裏來人,老黃馬上回到正常角色中。他掠過月影搖曳的青磚院子。廳堂裏還亮著燈,老爺在太師椅上坐著。“是老黃嗎?”老爺問。

片刻之後,胡菰蒲和白蘆站在後院的涼房裏。韓角聲和老黃繞著涼房,前前後後地巡查。胡菰蒲拿著一盞昏暗的燈。他和白老板進入涼房後不久,這點昏暗的亮光就消失了。

“角聲,這房裏一定有什麼暗道機關!”老黃恍然大悟。

“你才猜到啊老黃?”韓角聲譏笑道。“真是遲鈍。”

“這麼多年了,老爺一直都不待見這間房,有東西也不往裏放,都成蜘蛛窩了。我隻當這是一間閑房,沒想到居然暗藏機關啊!老爺瞞得可真嚴實。”老黃小聲說。

“都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老爺就是老爺!服了吧?”韓角聲說,“這世上不是人人都能當老爺的。”

兩人轉到涼房後窗外的廢園子裏。這個園子在後罩房的後麵,是整個胡宅最偏僻的地方,平時很少有人來。幾棵白楊樹和野花野草,在園子裏胡亂生長。“秦六指就是翻過這道院牆溜進來的,”老黃看了看院牆。“這麼高,他也能翻進來。咱們是不是該再把牆加加高了?要不,栽上玻璃片或者鐵蒺藜。”

“老黃,這些辦法都沒用。也就隻能防防秦六指這號的。像過耳風那樣飛簷走壁的高人,能怕你的什麼玻璃片、鐵蒺藜?”

胡菰蒲和白老板正在廢園子下麵大概四米深的密室裏站著。胡菰蒲把手裏的燈抬高,照亮了一溜排放的幾口大大小小的木箱子。“都在這裏了,”胡菰蒲說。

“咱們現在正需要這些鐵家夥。”白老板掀開一口箱子。“這裏安全嗎?”

“目前為止很安全。秦六指偷偷翻過院牆,從後窗看到過這些箱子。不過他沒看到箱子裏是什麼東西。我及時地掉了包。”胡菰蒲說。

“荒井原是不會這麼就算了的,一定要多加提防。”

“對。荒井原看上了老黃的閨女黃杏兒,讓她落日前到炮樓去。杏兒傍晚時分離開了胡宅。傍晚時分,我把下人都打發出去了,為的就是讓杏兒自己離開。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留在風波鎮,隻怕凶多吉少。她多半不會去炮樓,我了解她。她不去,荒井原會更快地卷土重來。組織上對下一步有什麼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