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6日 晴 東南風2-3級
船進入上江,就不斷有小艇圍上來,那種電影電視裏海上槍戰中常出現的雅瑪哈快艇,塑鋼船殼,漂亮得像炫翅的金蜂,嗡嗡叫著。它們在陳拴錢的大船前後遊弋,犁出一道道白色浪花。拴錢的船尾也拴著一艘,追隨著大船。拴錢尤其喜歡駕駛這條小艇撒野,如同開慣了大卡的司機稀罕玩一玩兩輪摩托。但現在拴錢不睬他們,原速前進,一會兒那些小艇就散開了,像是一群沒找著肉的蒼蠅,根水把頭探進駕駛艙,說,三叔跟他們談價呢。拴錢朝後視鏡瞄了一眼,老三的船頭正越來越小,老三把速度放緩了,後麵的船都跟著慢了。一會兒,對講機嗡嗡的雜音裏傳來老三陳三寶的聲音,哥,他們隻要五塊呢。拴錢說,走。三寶說,哥,你再想想,比白臉那邊便宜一半呢,我省了五千,你就省了一萬,固城船隊就省了幾十萬。拴錢說,你再不跟上,耽誤在白臉那兒排隊了,你莫非真的放得下白臉那兒的樂子?對講機裏隻剩了嗡嗡的雜音,老三沒聲音了,拴錢看後視鏡,老三的船頭從一點蒼蠅屎膨脹成了火柴盒大小,老三還是跟上來了,整個船隊也跟上來了。
那些小汽艇是打沙船派出的說客,過了和縣,江麵上就停泊了三三兩兩的打沙船,船不大,二、三百的噸位,但聲音巨大,馬達轟鳴能讓幾裏路內的江麵震耳欲聾。你想一想,它有一根一人抱不過來的鐵管子戳在江底,把江底的黃沙吸上高出江麵幾十米的船艙,那樣的力氣,吸沙泵需要多大的馬力。拴錢對根水說,就像把一根鋼管捅進了女人的深處,把粉嫩的血啊肉啊扯成碎片再源源不斷地吐出來。根水說,那這長江的江底一定痛得厲害。拴錢說,你這伢子,你還真把這長江比女人了,就是女人,每個月也得把身子裏沒用的血淌出來,不淌出來就阻了血脈,像這長江,不吸掉江底的泥沙,就要抬高河床,阻塞河道,那也不舒暢。
其實,你把長江比做女人也真沒錯。拴錢一隻手摸出一根煙,另一隻手還是放在舵盤上,根水用打火機幫他點上了。拴錢吐出一口煙說,就是一個女人,也不能不停地讓男人去幹,那就把它當成了婊子,就把這女人害了。政府限製打沙船,就是規定了不是什麼男人都可以幹,江底的沙子也是一層保護層,挖深了挖多了,兩邊的河床就會坍塌,甚至江堤的根基也會凹陷,那洪水一到,兩岸邊的老百姓就遭殃了。根水說,你比我們大學裏的老師講課還講得好哩。拴錢說,你伢子笑話你叔呢。
確實,長江這碗飯不是什麼人都能吃的,你得有相關部門的營業執照,執照限額,這塑料皮本子就比黃金還貴,轉一下手就是上百萬。這世道有錢的人多,你買吸沙泵,置打沙船,出手就得二、三百萬,你再花了百萬大洋買到了營業執照,但管事的部門未必會讓你過戶,你走通了紅道,還有黑道,有錢不等於就能在長江裏充大爺。長江裏的大爺很多,一段江麵就有一個大爺,有的還不止一個大爺,人家是時刻準備著豁出身家性命的。能讓岸上江上的各路大爺都敬你讓你,這樣的人不多,白臉算是一個。拴錢認準了在白臉這裏裝沙,原因有很多,最簡單的一條,白臉能一年四季不停吸沙泵,水警一封江,其他的打沙船都啞了,白臉的馬達叫得更歡,裝沙的船隻排出幾裏路,白臉的手下拿著記錄本,不是老客戶都得響機器走船,你哭著喊著求都沒用,白臉說這世上做什麼事都有規矩,守規矩就是講道義。你的船如果一連三個月都裝不上沙,你就隻能喝西北風,卸沙的沙場老板長時間見不著你的船,也會換了別的主兒。白臉的黃沙是比別人貴,但白臉能保障供給,沙子也永遠比別人的好,飽滿,金黃,堆在船艙像是金黃的稻穀堆在糧倉。白臉的手下開著小艇四處轉悠,人家不是攬生意,人家不需要攬生意,他們發現了誰家的打沙船打出了好沙子,他們的打沙船就會徑直開過去。長江不是你家的水缸,你能舀一瓢我也能舀一瓢,有本事你打個蓋子把長江蓋上。識相的趕緊移船別處,不識相的隔天就會機器出故障,甚至操作手失蹤。白臉會親自上船,扔上幾捆百元大鈔,叫你趕緊修機器,機器一響,黃金萬兩,停一天就是幾十萬呢;或者表示對失蹤者的深切同情,人心都是肉長的,每個江上混生活的背後都有一家老小指望著。不是不講道理,講的不是岸上的道理,在水上隻講水上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