斤瀾在文學語言上是極下功夫的,他是溫州人,吳越語係的口頭語,要是硬寫下來,一般讀者無法卒讀,所以他的作品是雜取種種話語,而且因此形成他獨特的敘述風格。他細細分析了魯迅先生作品中的用語,寫童年故鄉時,用鄉音較多,為了表現鄉情,多采用南方語言,而寫城市知識分子的事,則采用不少北京話,有時也用書麵語言,甚至夾雜著外文,比如寫告別三味書屋時,就寫:“Ade,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這Ade就是德語“再見”的意思。斤瀾自己也是主張雜取種種話語的,所以在他的文字中,有時也采取有形象、有意味的家鄉方言,給人以新鮮感,加強必要的環境氛圍。但他以為“作家團弄語言,仿佛揉麵,總要揉透揉勻,還要發得好,還要營養愈見豐富。這就是在每個作家手裏,都設法把一些少有的或未有的養分揉進這團麵裏去。‘雜取’和豐富相隨,但‘雜取’的揉透揉勻實更不容易”。這裏就是他從自己實踐中體會到的甘苦之談了。
清人李漁有雲:“琢句煉字雖貴新奇,亦須新而妥,奇而確。”又雲:“文字莫不貴新,而詞為尤甚。不新可以不作。意新為上,語新次之,字句之新又次之。所謂意新者,非於尋常聞見之外,別有新聞所見,而後謂之新也。”(《窺詞管見》)
可以說與斤瀾的見解不謀而合。
結識斤瀾兄若幹年,隻是彼此忙於雜務,直接接觸的機會也並不很多,但他的為文為人,都為我所欽服。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尤其令人難忘。有時他雖不言不語,那銳利而有神的雙眼,專注而凝視,你便覺得那仿佛是深不可測又清澄見底的大湖,那裏麵蘊含著的是睿智?是閱曆?是感悟?是通達?那是等閑如我輩者,所一時難以說得清楚明白的了。
4.常青的老樹——老作家林斤瀾二三事
何鎮邦
在北京文學界,年逾古稀的文壇老將還是比較多的,其中大多數我都是敬而遠之,唯有汪曾祺和林斤瀾兩位老先生,不僅同他們過往較密,而且還敢於同他們開開玩笑什麼的。近十年來,還有幾次與他們結伴出去參加筆會和別的什麼活動的經曆,於是對他們了解就較多。曾寫了篇《說不盡的汪曾祺》;這一回,再寫一篇記述林斤瀾的文字,獻給讀者。
讀林斤瀾的小說,大概是在20世紀50年代末或60年代初,亦即上大學和剛畢業參加工作的時候。那時,他的短篇小說是很有名氣的,但大都是寫北京郊區農村的,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是從北京郊區農村殺出來的作家,如浩然、劉紹棠等。直到讀到他的《台灣姑娘》,才略知他的一些經曆,但仍不甚了然。1989年初冬,我受魯迅文學院普及部之托,到我的家鄉漳州設點為南方片的函授學員進行麵授,邀請林斤瀾與汪曾祺兩位老先生到漳州授課。麵授結束之後又從東南沿海到閩西北的武夷山一帶漫遊了半月有餘,於是才對林斤瀾的經曆有了較詳盡的了解。原來,林斤瀾在他的家鄉溫州中學畢業後,正值抗日戰爭後期,就參加了新四軍的一支部隊,在閩浙交界處打遊擊,因此,1989年初冬的福建之行,算是舊地重遊。抗戰勝利之後,他又奉組織之命到台灣去,參加過舉世聞名的“二二八”起義,並被台灣國民黨當局逮捕過。由於身份未曾暴露,又有戰友的營救,他出了獄,並很快離開台北潛回上海。在福州時,我們住在溫泉賓館,斤瀾同誌的一位曾在晉江地區當過專員的當年在台灣並肩戰鬥過的老戰友來看望他,說起這段舊事,大家還真為當時他的危險處境捏一把汗呢!當他回到上海後,已臨近解放。新中國成立之後,他進入蘇南新聞專科學校學習,同學者有高曉聲、葉至誠、陸拂為等。蘇南新專畢業後,即到北京文聯工作,圓他的作家夢。自從50年代初到北京,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北京文聯。風風雨雨,幾近半個世紀。
了解了林斤瀾的大致經曆,才知道他原來是個老革命!不過,他這個老革命從來不把“革命”掛在嘴上,也從不炫耀自己光榮的曆史。
林斤瀾的性格兼有南方人的細致與北方人的豪放。也許他在北京生活的時間長,並且有一段時間,就住在北京郊區的農村體驗生活,因此,其性格中豪放的成分似占主導的地位。唯其性格豪放曠達,雖年逾古稀,且於三十多歲時即患心肌梗死,至今卻仍康健。
林斤瀾性格豪放的表現之一是喜飲且豪飲。他同汪曾祺既是文友,又是酒友,我常常可以看到他倆一起喝著黃酒,東扯西扯地聊,或者幹脆不言不語地喝上一兩個小時。1989年初冬的福建之行,將近二十天之中,我常常可以看到他們倆對飲或者在某些宴會上舉杯勸酒的情景。最難忘的是,路過泉州古城時,我們參觀完開元寺後,沒有去驚動當地的文聯,而是把車徑直開到我的一位複旦老同學家。老同學見我陪兩位老作家從天而降,驚喜莫名,款待甚殷,拿出一瓶珍藏的“拿破侖”勸酒。這下可把兩位旅途勞頓的老頭樂壞了,開懷暢飲,仍不能把一瓶洋酒飲盡,於是在我老同學一再堅持下,二老帶著未喝完的半瓶“拿破侖”上路直奔福州。再者是在武夷山。冬日的武夷山,比夏天時清靜得多,我們白天遊山賞景,晚上就在下榻的銀河飯店就著狗肉、蛇肉、冬蘆等山珍野味喝老酒。兩位老人往往是喝得滿臉通紅,然後東南西北地神聊,度過幾天相當愉快的日子。1991年夏天在牡丹江的鏡泊湖參加一個活動,主人用當地的一種仿日本清酒而製的響水米酒招待我們,這種酒是以鏡泊湖附近種植在火山岩漿上的響水大米為原料,配以鏡泊湖水釀成的,清香可口,度數不高,但其味相當醇厚,林、汪二老幾乎每次都要喝上幾大杯。臨別時,林老還向主人索取這種酒,可見其引人之處。可惜載著送汪、林二老幾箱響水米酒的車子在來京路上出了車禍,這幾箱酒竟未能送到二老手裏,很是遺憾。因為二老大多數場合是酒伴,有時汪老或林老不在,特別是一年多來汪老因身體關係遵醫囑戒酒,於是剩下林老一人獨酌,就有點煞風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