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平生最喜歡讀書,從惠遠城出發之前,他用了半天的時間整理他的書箱,他挑選了一些書裝進提匣和書袋,把其他的書用細布包好裝進了書箱。他的那兩隻隨身攜帶的書箱是特意定做的,裏麵都仔仔細細地打過白蠟,外麵塗過重漆,箱蓋與箱體合縫的地方都釘著浸過白蠟的牛皮,隻要箱蓋蓋緊鎖好,可防雨水,萬一落入河塘,短時間內可保箱內無水滲入。他親眼看著這兩箱書裝在了行李車上。裝在小提匣和書袋裏可隨手取出翻閱的,是一些關於新疆的書籍,如紀曉嵐的《烏魯木齊雜詩》、《閱微草堂筆記》,龔自珍的《西域置行省議》、《禦試安邊綏遠疏》,洪亮吉的《天山客話》、《萬裏荷戈集》,祁韻士的《西陲要略》、《西域釋地》、《西陲竹枝詞》,徐鬆的《西域水道記》、《漢書西域傳補注》,喀什噶爾領隊大臣開明阿編繪並專門為林則徐複製的《卡外輿圖》等等。林則徐在伊犁將軍府掌管錢糧的時候,幾乎把衙門裏所有的書籍都讀遍了,還親手抄錄了幾本南疆和東疆的資料,也放在手邊。在漫長的路上,林則徐很想讀讀書,可是這辦不到,馬拉轎車行駛在凹凸不平的驛道上,車沒有一刻不在顛簸,他的身子也沒有一刻不在搖晃,根本無法讀書。他隻好手握著一本書不時舉到麵前作讀書狀,以過一過讀書之癮。
突然,一側的車輪跳了起來,接著重重地砸進一個坑裏,林則徐被猛烈地一晃,肘和腰撞在車幫上,身子又彈回來,另一邊的肘和腰也狠狠地向車幫撞去。他的身子被顛空又重重地落在車板上,劇烈的顛動使他上下牙一磕,眼前發黑,隻感到渾身的骨節在互相對撞,股骨一陣愣生生地疼。他揉著被撞疼的肘部,搖頭一笑,來寬慰自己。他在任上的時候,出門一般是坐轎。人抬的轎走起來倒是平穩,可是悶在轎裏麵,很多人會發暈,那叫暈轎。林則徐一向幹練,辦事幹脆利落,他不喜歡坐那慢騰騰地像小腳老太太走路似的轎子,他喜歡騎馬。但做官有做官的規矩,該坐轎的時候就得坐轎,有失官體是犯忌的。轎子不能走遠路,長途跋涉,馬拉轎車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可坐可臥,一天可行百多裏,在車篷裏還可避過日曬雨淋、寒風割麵之苦。林則徐於1841年7月13日接到道光皇帝對他“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的聖旨,第二天他就從浙江鎮海的軍營中出發,踏上漫漫戍途。中間奉命在河南開封協助王鼎治理黃河八個多月,又繼續往伊犁跋涉,直到1842年12月10日才到達伊犁將軍府所在地惠遠城,一路下來,走了一年五個多月。最長的一段旅程是從西安到惠遠城這一段,不停地走了四個多月。在惠遠城住了兩年,這不,1845年1月,在他即將跨入六十一歲的門坎的時候,又奉道光皇帝之命到新疆南部去履勘墾務,從惠遠城出發翻過天山,又走了兩個多月了。他生於福州,走上仕途後也曾在北京和江、浙、陝、豫、湖、廣之間輪換任職,可那都是一些人煙稠密、交通相對便利的地區。自從他五十六歲以後,他就跟這馬拉轎車結下了不解之緣,屈指算來,三年零八個月的時間裏,有一年零四個月的時間他是在轎車上度過的,坐轎車似乎早已經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了。雖說是車板上鋪了毛氈和坐褥,還可以把一個被卷作靠背,若是誰說誰喜歡天天坐那玩意兒,那準是假話,即使是當時最好的交通工具,天天坐著也不舒服。走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林則徐就吟出了“沙礫當途太不平,勞薪頑鐵日交爭。車廂簸似箕中粟,愁聽隆隆亂石聲”的詩句,來宣泄一腔的心身痛苦。
林則徐一手撐著車板,一手抓著車幫,活動了一下顛疼了的臀部和坐麻了的腿,他突然懷念起官轎來。由官轎又想到他在任上時的情景,又想到了他刻骨銘心的廣州,想到了他曾見識過的洋人,一個念頭突然跳上心頭:那些生活在極遼遠之地的洋人們是怎樣上路走長途的呢?聽說他們有了火汽鐵車和公共馬車,不知道是一種什麼樣式?他曾廣泛搜集國外的資料,輯成了《四洲誌》,對外國情況知道一些,但僅僅通過洋文報刊和道聽途說,極少有圖形實物,因此對外國的東西還不甚了解。在廣州時,倒是有一個洋人與他交談時講到過歐洲的馬車,說他們的馬車車底板上都裝著彈簧,車座是沙發。當時林則徐問那個洋人:“彈簧是何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