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地,誰家給自己仍然抱在懷裏的兒子找上了個媳婦,不說是“說了一個”或者“娶了一個”媳婦,而是說“買了一個”媳婦。而娘家在有人問起女孩的狀況時,不是回答“已經定婚了”或者“嫁出去了”,而是說他家的女孩“已經賣出去了。”王梅蘭剛生下來,父母就把她“嫁”給了外村的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說好的條件是婆家每年給王梅蘭二鬥麥子、五鬥苞穀、十鬥高粱或小米,這些糧食大約是一個人一年的口糧,合下來將近一天一斤糧食。農戶人家,啃幹糧的時候大都是蘸著鹽粒吃,能有點鹹菜疙瘩就算是享福了。沒有一點油水葷腥,全靠糧食去填肚子,食量就很大。一個壯勞力在農忙的時候,一天至少吃三斤糧食才覺得好像是吃過飯了,就是在平常,一個男人一天也得吃兩斤糧食。可是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合下來,很少有平均一天能吃得上一斤糧食的人家,大都是吃不飽的。所以王梅蘭父母要的價,一般人家是“買”不起的。一天將近一斤糧食的收入,就是對於王梅蘭家這樣比較殷實的人家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王梅蘭的父母盡管整天為管束女兒的事提心吊膽,但是他們總是想著法子、編造出種種最合理的借口,遲遲不把王梅蘭正式嫁出去,因為把女兒多留在家裏一年,他們就可以多賺三百多斤糧食。

女兒雖然是留在自己的家裏,但是做父母的必須得把女兒管束好,不能做出傷風敗俗的事來。如果女孩出了事,婆家就會退婚,而且還要娘家把多少年來供養女孩的資費退還婆家。多少年的資費加起來一起退還,這可是能把一個小康之家逼得破產的。因此誰家都不會在管束女孩子的問題上掉以輕心。

眼看著王梅蘭的心野了,可是把她鎖在黑屋子裏又不是長久之計,萬般無奈之下,父母隻好忍疼把她正式嫁過去。忙季過後是好日子,夏收以後,大部分人家灶房裏都有了點寬鬆,正是辦喜事的好時間。王梅蘭的喜事就定在了農曆的六月六日這一天,這是一年裏少有的幾個最好的黃道吉日之一,六六大順,有什麼比能順順當當地過日子更好的呢?王梅蘭被扶出閨房的時候,父母哭得很傷心,為了親生的女兒要離開自己,也為再也賺不到的那些糧食,內心很複雜,但哭得很真切。

王梅蘭也在哭,她甚至哭得差點昏死過去。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嘖著舌頭稱讚王梅蘭對父母的孝順,但是王梅蘭的哭比她的父母更複雜、更真切,因為她的心裏多了一件事,為了這件事,她可能就要永遠地告別她的親人了。

這天晚上,就發生了那件在方圓百裏內空前絕後的事。

王梅蘭嫁到丈夫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互拜,送進洞房。一進了洞房,大院裏的婚宴就開始了,有肉吃有酒喝,誰還會放得過這個機會?這種機會,一輩子也碰不到幾回的。因此所有不傻的人都吃席去了,而且這頓酒席不吃到人們肚子脹得要吐的時候,誰都不會罷休的。主人家不得不忍著比刀割還難受的心疼,眼看著一碗一碗地往外端肉,一壇一壇地上酒。在這種時候,客人們是得罪不起的,因為客人們都有一個殺手鐧——說吉利話的權利;如果對客人們招待不周,客人們臨走時不說幾句諸如“生個當官的孫子”、“人丁興旺”、“發大財”等等吉利話,或者裝醉說些詛咒的話,那麼這一家從此以後可能會厄運不斷,好端端的家業可能就敗在舍不得端上去的那幾碗肉上。客人們不走,主人家就隻好認真侍候著,這頓酒席往往要吃到半夜三更。全院的人都去吃席了,新房裏隻剩下了王梅蘭一個人。

到了半夜時分,新郎的遠近兄弟們把些酒菜端到了新房裏,要鬧洞房。年輕人們都喝得半醉了,鬧洞房就更加放肆。他們說著農民的葷話,吵嚷著要揭開新娘子的紅蓋頭,看看新娘子的長相。他們還要逼著新娘子喝酒,如果能把新娘子灌醉了出了醜,那是他們最高興的事。這種事當時會令他們興奮異常,日後又會成為他們糟賤新娘子、新郎乃至這全家人的談資。

可是,任人們怎樣挑逗和逼迫,新娘子硬是端端地坐在那裏紋絲不動。這引得人們都嘖嘖稱讚新娘子是一個端莊、賢慧、守婦道規矩的好女人。鬧得時間長了,不出出新娘子的醜,就使大家覺得索然無味。因此大家都把期望的目光集中在一個年輕人身上。那個年輕人因為生性輕浮、常有些不正經的言論行為而被大家背地裏罵作“溜溜子”。“溜溜子”這時候卻成了大家寄予厚望的人。“溜溜子”受到大家的慫恿就興奮起來,他又說了一段葷順口溜,舉起筷子挑起了新娘子的蓋頭。

當大家的目光看清楚了揭去了蓋頭的地方以後,亢奮立即變成了驚異,人們一個個大張著嘴愣在那裏,活像廟裏的泥胎。

原來蓋頭下麵蓋著的根本不是新娘子害羞的嬌臉,而是一個土陶的夜壺。還是那個溜溜子反應靈敏,他移開那隻夜壺,推了一把穿著婚裙的新娘子,新娘子一下子直通通地倒了下去,撩開裙子一看,哪有什麼新娘子,原來是捆在一起的兩個枕頭。那是農家大炕上的那種圓柱形的大枕頭,麥衣子填的芯,墩墩實實,豎起來足有半人高。

於是乎屋裏屋外、院裏院外,就像野蜂炸了窩,人們胡喊亂叫著,張皇地亂跑亂找。毫無效率地忙活到天快亮的時候,大家慢慢地聚集到了新房裏,青一色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互相看著,無話可說。忽然,隻聽得靠在後牆上的案桌底下傳來一陣奇怪的響聲,緊接著蓋在案桌上的一塊布單抖動起來,從布單底下鑽出了一個毛絨絨的腦袋,嚇得屋裏的人發出了一陣恐怖的嚎叫。那個毛絨絨的腦袋也大叫了一聲,縮回桌底下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大家醒過神來,才想起那個毛絨絨的大腦袋原來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一隻狗的頭。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了案桌上搭著的那塊布單上。農民們是沒有罩桌布的習慣的,因為都喝了幾杯酒,心思又都放在鬧洞房上了,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塊沒有來由的布單。有人撩開了布單,移過豆油燈來一照,才發現案桌下麵的牆上被人挖開了一個洞。大家跑到房後,看到洞口外有一床被扯拉開的被子,顯然是原先堵在洞口上的,剛才被那隻狗拖了出來。洞下的新土被被子拖抹平了,沒留下人的腳印。農民的房屋都是用土坯壘成,在土坯牆上掏個洞,對於使慣了鐵鍁和钁頭的農民來說,並不是一個多麼費勁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