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是於道光二十五年三月二十三日(1845年4月29日)離開葉爾羌城的,三天以後,也就是三月二十六日,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三月)二十六日,丁亥。晴。卯刻行,東南風甚大,塵土紛紛撲人。過草橋,多石子路,二十裏至木克裏茶尖,有回房一家,附近多田園樹木。又四十裏,多沙窩,至秋達亮噶爾茶尖,亦有回房一家。又二十裏,大小石子路,至木吉軍台。台館清潔,院中種菜數畦,門前白楊數十株,長至尋丈,附近回戶約二十家。此程稍短,午初已到,飯罷作書兩函。適得葉爾羌參讚來書,知英吉沙爾卡倫外,有布魯特滋擾之事,囑即兼程赴和闐城。當於申刻複行,四十裏曰滾得裏克……又三十裏,沙窩路,至阿哈雅爾腰台,台屋湫隘不可住,小坐吃粥。複行,仍沙窩路,陡坡斜溝,其險不一。四十裏曰霍吉斯亮噶爾,有回房一間。又三十裏,沙路,至披雅爾滿軍台,時已是出矣。計自固瑪台至此,一晝夜行二百二十裏,而路極綿長,恐裏數尚不止此也。
在這個叫作披雅爾滿的軍台吃了早飯,換了馬,又繼續趕路。這一天又走了一百二十裏,也就是兩天三夜沒停腳,一口氣趕了三百四十裏,趕到了進和闐城之前的最後一站紮瓦軍台。行色之匆忙,由此可見。
當時的新疆實行的是軍政合一的製度,駐在惠遠城的伊犁將軍是皇上派往新疆地區的總代表,既是最高行政長官,又是最高軍事統帥。駐各城的參讚大臣、辦事大臣也是集軍政於一身,統轄當地行政與軍事事務,因此就形成了軍政一家所帶來的許多景象:官軍士兵不但要負責官府的安全執勤,還要操持官府和當地大臣個人的勤雜事務,侍候大臣及其家人的吃喝拉撒睡。官府要有什麼活動,所動用的人力全部來自當地駐軍。在新疆因公務出差的官員,路途上都住在軍台裏,一是有軍士在那裏執守,清潔安全方便,二是住在軍台裏食宿免費。官員上路住軍台,就成了新疆的一項製度。林則徐一路上都是住在軍台裏麵。
但是商旅和其他百姓是沒有資格住在軍台裏麵的。他們在路途上要麼露宿野地,要麼借住在附近民居裏,遇到風暴或嚴寒而又實在找不到棲身之所的時候,他們就隻好住進在林則徐日記中叫作“亮噶爾”的驛店裏。亮噶爾,有人記為“闌幹”、“蘭幹”,原本是官方設立的驛站,一是傳遞官方文書,二是供往來官員過夜。但自從沿途遍設軍台以後,驛站的大部分功能已經被軍台所取代,驛站就成了民間的旅途設施,轉變為旅店的性質,收取食宿費用,但因大都是慘淡經營,房屋矮小破舊,被褥肮髒不堪,且多跳蚤虱子蜱蟲,咬得人苦不堪言,不到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人們是不樂意住那種驛店的。有的驛店成為茫茫戈壁大漠中的小綠島,集中了幾戶人家;有的驛店隻是一戶,家店合一;有的驛店僅是一兩間土屋,有門有窗,有土炕,有一隻鐵鍋,但沒有人駐守。驛店都設在有水的地方,在戈壁大漠之中,驛店就是水源的標誌。遇到沒有人駐守的驛店,誰都可以拔下插在門鼻上的紅柳棍,把行李、甚至坐騎都帶進店內。在驛店內或者驛店的周圍找到井泉、水窯或溝渠,刷幹淨鐵鍋,用自帶的糧食做飯。臨走時要洗淨鐵鍋、打掃好房間、關好門窗,有些人還會在這間沒人看管的小土屋裏放一包鹽巴、幾疙瘩磚茶或者一小包調料,留給後來者使用。無論是什麼人,即使是竄行於戈壁大漠之間的騎匪遊盜,也不會破壞這些沒人駐守的驛店。這類驛店都坐落在險惡之地,方圓幾十裏、上百裏之內沒有人煙或水源,這個店就是穿行於戈壁大漠者可以寄托生命之所。因為除了這一兩間土屋便再也找不到別的可供棲身的地方,所以破壞了這個驛店就等於把自己置於無助之境,等於自我毀滅,這就慢慢形成了所有的人都自覺地珍重這些小土屋的風俗。
張奉山、沙得利和張德來三人前一天晚上看見林則徐一行進了阿合雅爾腰台,他們以為林則徐會在這個地方住一夜,第二天天亮再走的。阿合雅爾的這個軍台,不在每天的宿頭上,過往官員和郵差一般隻是在白天匆匆路過這裏,休息片刻,吃點東西,傳遞緊急公文的有時要在這裏換一匹馬,很少有人在這裏住宿過夜。這個軍台規模小,又是處在不著頭也不著腳的地方,所以就稱作“腰台”。因為急著趕路錯過了適合住宿的軍台而在腰台驛店裏過夜的事,對於林則徐一行來說是家常便飯,所以林則徐一行進了阿合雅爾腰台,張奉山他們就斷定林則徐一行要在這個小軍台裏住一夜。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沙得利掏出懷表來看了看,說是晚上十點了,相當於中國計時的亥時。現在正是月末,下弦月要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出現,前半夜是漆黑一片,又是在遠離綠洲的戈壁大漠之中,白天都擔心會走迷了路呢,誰還敢走夜路?張奉山他們在附近找到了一個無人看管的小驛店,將他們的馬拴進了小店裏,他們自己卻爬上屋頂,把棉袍往地上一鋪,就頭枕著隨身包袱和衣睡在了屋頂上。他們這樣過夜,顯然是為了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