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一拉卓長卿,穿過那條血跡已被衝洗幹淨,此刻仍是潮濕的街道,伸手輕輕一拍店門,裏麵隨即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是中程嗎?”
話聲方落,門已開了一線。明亮的燈光,照到他的臉上,使得他幾乎看不清開門的是誰,但是抓在他臂上的手,卻是他所熟悉的。他從這雙手上,就可以體會出一個慈父關懷愛子的心情。
龍門居裏輕微的人語聲,隨著他們進來而變得嘈雜。
多臂神劍的一雙手,仍然抓在他愛子的臂上,連連問道:“中程,你可看到什麼嗎?怎麼去了這麼久?”
一瞬間,雲中程仿佛又回到那充滿金黃色的夢時童年。這種慈父的關切,他已久久沒有享受到了,而此刻他知道了原因,那並非父親已不再對他關切,隻是沒有值得關切的原因——兒子在父親眼中,永遠是沒有長成的,縱然他已是能夠統率群豪的武林健者。
卓長卿微微垂下頭,俊逸的麵龐上,露出黯然之色。有什麼其他的事能比這種父子的親情,更易令一個無父的孩子感動的呢?
但是他卻不知道,此刻店中群豪的眼睛,已大多都凝視在他身上。一個卓爾不群的人,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會引起別人注意的。
雲中程麵上,勉強地綻開了一絲笑容,指著卓長卿道:“爹爹,你老人家猜猜看,這位少年英雄是誰?”
多臂神劍目光一轉,但見站在自己愛子身側的,是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身上穿著一襲似絲非帛,似絹非絹,說不出是什麼質料製成的玄色長衫,目如朗星,鼻似懸膽,這麵貌似乎是自己熟悉的,尤其是那滿含堅毅和倔強的嘴,更使他和自己終日惦記的一人相似,但是………
這老人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凝注在這張臉上,終於,他捕捉到了自己的記憶,一個虎步躥過去,狂喜著道:“長卿,你是不是長卿?”
此刻,從這老人身上傳出的情感,卓長卿也感覺到了。這種幾乎近於父子之情的情感,使得這自以為情感已足夠堅強的少年,眼眶再一次濕潤起來——沒有一個情感豐富的人,能長期控製自己的情感的,縱然他已經過磨煉。
“噗”的一聲,這少年跪了下去,勉強忍住了自己喉頭的哽咽,道:“老伯,小侄正是長卿,十年來……老伯精神越發矍鑠。”
雲謙一把拉起他,連聲道:“快起來,快起來——”
這老人的聲音,已因情感的激動,而變得有些顫抖了。他緊緊抓住這少年的臂膀,像抓著自己的愛子一樣,目光上下打量著,又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你也長得這麼高大了。你爹爹呢?怎麼也不來看看我這老頭子,難道他已把我給忘了嗎?”
卓長卿強忍著淚,目光一轉,見到雲中程,正焦切地望著自己。
於是他哽咽著道:“家父他老人家……這些年……都沒有出來,特地叫小侄問候您老人家好。”
讓一個誠實的人說謊,本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此刻的卓長卿,自然痛苦得更為厲害,但是,他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多臂神劍大喝一聲,厲聲道:“好,好,這麼多年都沒有出來,老朋友是什麼東西,隻要他卓大爺住得舒服就成了——”
他突又長歎一聲,眼中威光盡斂,慈祥地落到卓長卿身上,長歎又道:“孩子,不要吃驚,我……我隻是想你爹爹,想得太厲害了。”
友情,這一瞬間,卓長卿突然了解到友情的價值,也了解到雲中程為什麼不讓自己將那噩耗告訴這老人的原因。
他暗中長歎,心頭湧過了千萬句想說的話,卻隻說了句:“老伯,你老人家是家父的知己,唉——家父實是有難言的苦衷,你老人家不會見怪吧?”
多臂神劍一手抓著他的左臂,又自長歎了一聲,將他拖到自己坐的桌旁坐下,一麵道:“長卿,我和你爹爹數十年過命的交情,還有什麼見怪不見怪的?”
他話聲一頓,濃眉微軒,目光中突然露出喜色,接著道:“來,告訴我,你是怎麼也來到這裏的,又是怎麼遇著中程的?這些年來,想必你已從你爹爹那裏學得了一身功夫,此刻倒是你一展身手的機會了。”
卓長卿目光一轉,卻見雲中程已被人拉到一邊,七嘴八舌地問著他方才的經曆,但見雲中程每說一句話,四座就傳出一陣驚喟之聲,而且麵上個個帶著驚恐之色。這間喧亂的茶館,此刻雖仍高朋滿座,燭火通明,但不知怎的,卻有著一股令人不禁為之悸悚的淒清之意,和另外的一切都絕不相稱。
睜得滾圓眼睛的店夥,怔怔地望著正在說話的雲中程,為卓長卿端來一杯茶,“砰”的一聲,放在桌上,顯見這與武林絲毫無關的市井之人,此刻亦被雲中程的說話所吸引,全神都放在那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