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長卿戊末時分離開臨安城,一路行來,又遇著這些變故,並不知時間過了多久,隻覺此刻夜色越來越深,天上星河耿耿,地上林木蒼蒼,一時之間,他仿佛又覺得天地雖大,卻隻剩下了他一個人,不禁百感叢生,竟高聲朗歎道:
颶作海渾,天水溟蒙,
雲屯九河,雪立三江。
夢幻去來,誰少誰多?
彈指太息,浮雲幾何!
……
要知道他此刻本想引出別人來,是以才將這有宋一代詞豪蘇軾的四言古詩,隨意擇了兩段,高聲念出。但念了幾句,四下仍是空山寂寂,靜無人聲。他想到“彈指太息,浮雲幾何!”不覺將這兩句又低誦兩遍,意興突然變得闌珊起來。
此刻他漫無目的,亦不知那醜人溫如玉設下的大會會址,究竟是在何處,是以便未施出輕功,隻是信步而行。突然瞥見前麵穀中,有幢幢屋影,他精神一振,急步走了過去,隻見前麵山道旁的一片土崗之上,竟建著一座寺觀。他一掠而上,卻見這座寺觀已頗為殘破,大門前的匾額之上,依稀可以辨出是“天禪寺”三個金漆剝落的大字。
他失望地歎息一聲,知道這破廟與那醜人溫如玉定無幹係。但百無聊賴之中,他躊躇半晌,竟走進大殿,目光望處,卻見這沉落在夜色之中的佛殿,神台佛像,竟還俱全,當中供著一尊丈餘佛像,垂目低眉,似乎在為世人默禱,又似乎在憐惜著世人的生老病死,無限愁苦。
方從十丈紅塵、江湖仇殺中走來的卓長卿,陡然來到這樣所在,見了這尊佛像,一時之間,心中亦不知是什麼滋味。目光四轉,隻見佛殿四壁,似乎還畫著壁畫,雖然亦是金漆剝落,但亦可依稀辨出是佛祖當年在菩提樹下得道正果的故事。
他方才不顧一切危險之下,決心要到這天目山來的時候,隻道來到這天目山上,處處俱是害人的陷阱,哪知走了一段,他雖然大叫大嚷,卻無人來睬他,他自己竟來到這種地方。
前行兩步,他移動的人影,劃破了滿殿的星月之光。一陣夜風吹來,他望著這佛像、這圖畫,一時愛恨嗔喜,百感俱生,交相紛替,但倏而升起,倏然落下,有時心中卻又空空洞洞,似乎什麼也想不起了。他長歎一聲,尋了個神像前的殘破蒲團,拍了拍,哪知上麵卻無塵土。他心一奇,矮身坐了下去,方自暗中尋思。
卻聽萬籟俱寂之中,大殿突然傳來“篤”的一聲木魚之聲。
卓長卿心中一震,凝神聽去,隻聽這“篤篤”的木魚聲,似乎來自殿後。
刹那之間,他心弦為之大驚,唰地站了起來。佛殿中有木魚聲傳出,本是天經地義之事,也用不著驚慌,但在卓長卿眼中看來,在這天目山裏,一切便都似乎有些異樣,何況這佛寺是如此頹敗,時光是如此深夜,在這深夜的破寺中,會有木魚之聲,也確非尋常之事。
聽了半晌,那木魚聲仍然“篤篤”敲個不停。他暗中吸了口長氣,衣袖微拂,唰地掠入後院。隻見後院中一座偏殿的窗紙上,果然有昏黃的燈光映出,而這篤篤的木魚聲便是從這偏殿傳來。卓長卿身形不停,筆直地掠了過去,隻見窗框緊閉,隻有最上麵一格窗紙,似乎有個豆大破洞。
深夜荒寺之中,有人念經,已是奇事,而在這種荒寺中,竟有如此完整的窗戶,似乎更是件奇事。卓長卿心中疑雲大起,毫不考慮地縱身躍上,一手搭上屋簷,湊首從那破洞中往裏一看,卻見這偏殿中四下空空蕩蕩的,隻有當中一張神桌,上麵供著一麵靈牌。靈牌旁一盞孤燈,燈光昏暗,靈牌上的字跡又小,上麵寫的什麼,一時無法看清。但神台前跪著一人,雖其背向卓長卿,他卻已可分辨出是個女子。
這女子一身玄色素服,長發披肩,如雲如霧。卓長卿心中一驚,這佛寺之中,怎麼會有個長發的女子?
隻見這女子雙肩聳動,不住地敲響木魚,口中似乎也在念著佛經。深沉的夜色、昏黃的燈光、空洞的佛像,襯著這孤孤單單跪在這裏的女子,淒淒涼涼的木魚聲,讓人聽了,心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來一陣寒意。
卓長卿手掌一鬆,飄身落到地上,心中暗忖:“這女子不知是誰,怎的深更半夜地跑到這荒寺來念經——”
心念一轉:“噢,是了,這女子想是個帶發修行的尼姑,因看這荒寺無人,便在此處住下——不知她知不知道,這天目山中轉瞬便要變成江湖凶殺之地,再也容不得她在此清修了。”
他心念數轉,突地想到這女子既然在天目山上居住,不知是否知道那醜人溫如玉在此的行動。他心中一麵想著,一麵便停步向這偏殿的門戶走去。方自走到門口,隻聽裏麵木魚之聲未停,卻已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緩緩說道:“進來!”
此刻他雖未施展輕功,但腳步卻仍走得甚輕,這偏殿中誦經的女子,竟能聽出他的腳步聲,卓長卿心中不禁又為之一震,沉聲道:“在下有一事相問,深夜打擾,還望女居士恕罪。”
隻聽裏麵似乎冷冷哼了一聲,木魚之聲,突然頓住。卓長卿硬著頭皮推開了門,卻見裏麵素服披發的女子,仍然背門而跪,動也未動,神台上的靈位,卻已無影無蹤了。
卓長卿心中狐疑,輕輕幹咳一聲。那女子一掠秀發,緩緩回過頭來。卓長卿一見這女子之麵,心中不由更大吃一驚,呆呆地愣在那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女子一眼望見卓長卿,神色亦突然一變,但瞬即輕輕歎了口氣:“原來是你!”
她言談之間毫無敵意,卓長卿不禁又為之大奇。原來這位女子竟是那醜人溫如玉最鍾愛的弟子溫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