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格裏格爾差不多已經停止用食了。某些時候,他從食物旁邊爬過時,也會咬下一塊含在口中,但這對他而言,就像在做遊戲一樣。他接連幾個鍾頭含著這些食物,最終往往會將其吐出來了事。他一開始覺得自己食欲不振的原因是,房間裏的格局跟以前相比發生了很大變化,叫他覺得無法適應。可是沒過多久,他便對這些變化習以為常了。現在家裏多了三名租客,共同租住了一個房間,因而很多東西在別的房間裏都擺不下了,於是家人們便開始把它們挪到格裏格爾的房間裏來。格裏格爾某次通過門縫向外張望,見到那三名租客都是清一色的大胡子。這三位先生平日裏非常嚴肅,且酷愛整潔。他們現在住在這個家裏,便要求家裏的任何一處都要符合他們的衛生標準,這其中不僅僅包括他們租住的那個房間。這三位先生對廚房的衛生要求尤其嚴格。他們厭惡一切不必要的東西,特別是汙穢的物件。他們搬來了很多家具,如此一來,家裏原有的不少家具就派不上用場了。它們現在的處境非常尷尬,直接當垃圾扔掉未免太浪費,但是要想轉手賣出去也不容易。在這樣的情況下,格裏格爾的房間便成了它們的歸宿。那老女傭把這些東西,以及所有暫時用不著的東西,都一股腦兒扔到了格裏格爾這裏,這其中也包括原本放在廚房裏的垃圾筒,以及一隻用來裝煤灰的箱子。不知道那老女傭是打算把這些東西聚集到一塊兒,然後一次性處理掉,還是打算日後有需要的時候再將它們取回。基本上每次她來扔東西的時候,出現在格裏格爾麵前的就隻有她的手,還有她扔下的東西。隻要格裏格爾在這些東西中間穿梭的時候沒有碰觸到它們,它們的位置就不會有絲毫改變,一開始老女傭將它們扔到了哪裏,它們就一直在哪裏待著。最初,由於它們的阻擋導致爬行空間不足,格裏格爾必須要不斷地推開它們,為自己開辟道路。然而,盡管在其中兜兜轉轉繞行的過程讓他精神抑鬱,疲倦不堪,隨後接連幾個鍾頭都不想再動彈,但是這種運動對他的吸引力卻越來越大。
眼下在某些晚上,通往起居室的房門會被關起來。因為起居室如今已經成了公共場所,那三名租客偶爾也會在這裏用餐。不過,對此格裏格爾已經不介意了。家人們不知道,現在就算在房門打開的夜晚,他也會繼續待在臥室的陰暗處,並不借機上前傾聽他們的談話。一天,老女傭忘了將格裏格爾的房門關緊,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晚間租客們來到起居室,亮燈開始用餐的時候。從前,都是父母親和格裏格爾坐在餐桌首席,現在這位置被三名租客占據了。他們將餐巾展開,隨即將刀子和叉子握在了手中。不多時,母親在門口現身了,她手裏端著一盤子肉。妹妹緊隨其後,將裝得滿滿的一盆馬鈴薯端了過來。在擺上桌以後,這些菜還是熱氣騰騰的。三名租客在用餐前,似乎需要先對這些食物進行審查,於是垂首打量起了跟前的盤子。看起來,坐在中間的租客應該是他們三個的頭兒,此人為判斷肉是否已經熟透,是否不必再回到廚房返工,遂在盤子裏切了一片肉下來。母親和妹妹凝神注視著他的反應,終於看到他露出滿意的神情,這才安然放下心來,跟著笑了起來。
現在,廚房才是家人們用餐的地方。不過,每次在去廚房之前,父親都會拿著帽子到起居室來圍著桌子走一遭,逐個向租客們行禮。租客們起身,嘟嘟囔囔地跟他寒暄起來。父親走後,隻剩下他們三個人。在接下來的晚餐中,便極少能聽到他們說話了。在他們三人發出的吃飯聲中,用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總是占據上風,這一點叫格裏格爾覺得很詫異。他覺得這些人是想提醒自己,隻有嘴裏長了牙齒,才能順利享用食物。否則,不管一張嘴有多麼好,在進食方麵都毫無用處。格裏格爾滿心愁苦,不禁喃喃道:“我不是沒有食欲,是眼前這些食物勾不起我的食欲。我眼看就要餓得不行了,那三個租客卻在大快朵頤。”
自從變形之後,拉小提琴的聲音便沒有在格裏格爾的聽力範圍內出現過,至少在他的記憶中是這樣的。但是,這晚他卻聽到有人在廚房裏拉小提琴。租客們的晚餐已經結束了,三人正仰坐在那兒抽煙。租客頭兒取出報紙,給兩名同伴各自分了一張。三個人一麵抽煙,一麵看報紙。當小提琴的聲音響起時,他們馬上便察覺到了。三人起身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前廳的入口處,彼此緊挨著。這時,父親高聲說道:“幾位先生不想聽這琴聲嗎?那她就不再演奏了。”顯然,他們的舉動已經被廚房裏的人們察覺到了。租客頭兒說道:“當然不是!這外頭比廚房裏要舒服多了,請問小姐能出來,到外頭拉小提琴嗎?”父親應道:“沒問題!”仿佛是他自己正在拉小提琴一般。三名租客於是便回到起居室,等候他們的到來。沒過多久,他們就出來了。妹妹拿著自己的小提琴,父親幫她搬著放琴譜的架子,母親則幫她拿著琴譜。妹妹不慌不忙地準備開始演奏小提琴。由於對租客太過禮貌,簡直到了誠惶誠恐的地步,父母雖是待在自己家裏,卻連椅子都不敢坐。此前,他們從來沒將家裏的房間租給別人,現在在麵對租客時,簡直手足無措。父親的製服扣子照舊扣得嚴嚴實實的,這會兒他倚在門板上,將右手插進了兩粒扣子之間的位置。有位租客拿來一把椅子擱到牆角讓母親坐下,盡管他並非有意要讓母親坐到牆角中去,但是母親卻連將椅子換個位置的勇氣都沒有,直接就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