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又喜又悲,再看自己,也變成了年幼時的樣子。因為追不上謝江南,眼看他消失,待在原地,哀哀地哭。
醒來時她臉頰猶帶淚痕。明明感覺此夢未完——這個夢使她念念不忘,一度她企圖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白天都在使勁回想追溯,想找到契機回到夢裏去,延續夢中的情節。看清楚那個小孩到底是誰,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尹蓮確信那小孩說的是:“帶我走吧!”但最後到底是誰帶誰走,她混淆了。那個夢如一閃而過的驚鴻,再也沒有回來過。
以後的夢裏,繞滿經幡的白塔,紅牆巍峨、金頂絢爛的藏式寺廟一再出現。就連拉薩,年幼時行過的古舊街巷,殘破的青石土路,燈火昏黃、笑語喧騰的小酒館,都久久存在於她的念想中,一心探究的情節卻從此下落不明。
夢中,鋪天蓋地的陽光,像永不熄滅的璀璨火種。沐浴在這樣的陽光裏,靈魂好似被照亮,變輕盈,整個人不再沉痛,悲哀羞恥地無處藏身。
得知謝江南結婚的消息,兩人深談之後,尹蓮知事無挽回,亦深知他的絕情。潛在是想逃避,自我放逐,最好一人遠至天涯海角,人跡罕至。她甚至想過死在外麵,天地之大,人身渺渺,連屍骨都不被找到。
感到冥冥之中宿命的指引,尹蓮有強烈的心願要回到藏地去。尋回什麼?是當年的謝江南,還是當年的自己,還是曾經相愛,無所畏懼的赤子之心。
是。你擁有他的現在,而我擁有他的過去。尹蓮這樣寬慰自己,亦與那不曾相識的女子交言。
如果能夠,藉由這趟藏地之行,洗去內心的塵垢。如果能夠,勘破,解脫……留在這裏,哪怕是死在這裏……無論結局之後的結局如何,算是給自己一個徹底的交代和慰藉吧。
沿途也參拜了不少寺廟。此時,麵對著甘丹寺,尹蓮隱隱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好像回到了久違的親近之地。
寺主甘丹赤巴①是父親尹守國的故交。一九五一年簽訂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條協議,尹守國奉命率軍進駐拉薩,對甘丹赤巴和寺中僧眾多有照顧,甚得敬重。尹蓮年少時多次到甘丹寺,對這個寺廟和這裏的人比較熟悉。
車開到寺前就停下,尹蓮一路走上去。從半山腰往下看,眼前是一片平坦開闊的腹地,欣欣然有綠意。群山莽莽,山間的青白炊煙,像千百年不曾消散過那樣漂浮著。墨黑叢林隱於其後,明淨蒼穹懸於其上。
寺廟周圍錯落有致的石頭房子,是僧侶的居所。那牆上的白色因為年久而泛黃變髒,窗戶和門上都長出了野草,卻因此增添了幾分滄桑的情調。
寺廟裏,身著絳紅僧衣的古修拉①,手持念珠靜然走過。他們與這時日無擾。措欽大殿門口的石階上,有兩個年輕的英迥拉②坐著聊天。他們抬頭看了尹蓮一眼,兩雙眼睛寂寞而寧靜。
尹蓮向他們合掌示意,跨入了昏暗的大殿。
尚待整修的大殿與她記憶中略有不同,然氛圍如舊。肅穆,略顯陰沉。經堂正中放置著僧人講經上課時用的卡墊。
佛前長供香花、淨水、明燈。有信眾往大缸裏添酥油,喃喃自語,將頭貼在法座上躬身禮拜。氈墊上打坐念經的古修拉僧衣耀眼如火,與佛案前跳躍的燭光交相輝映。他麵目黝黑、沉靜。偶爾抬頭看一眼,又低頭翻閱麵前的經卷。
繞佛三匝,行五體投地大禮。虔誠禮拜。額頭重重叩上地麵,匍匐在地時,淚水奪眶而出。依次禮拜畢,尹蓮跨出大殿。
黑暗像一道閘門,切開了內外兩個世界。外麵陽光盛烈,劈頭傾瀉下來,與殿裏的幽暗形成強烈對比。她一時適應不過來,站在石階上好一會兒,方敢舉步往下走。
日色傾泄得一地斑駁,心中也似波影顫晃。踏上台階的那一瞬,尹蓮心頭一震,謝江南突兀地浮現在眼前。她悲哀地意識到,這個人從沒一刻遠離心間。他如影隨形,他就是這無所不在的陽光及陰影。
尹蓮繞到後麵僧侶居住的地方,連比帶畫地打聽了一圈。幸好自幼熟識的羅布次仁還在寺中,現在已升任堪布①。幾經周折,尹蓮隨英迥拉到了羅布的僧房。
羅布聽她報出姓名,臉上露出驚訝神色,忙從榻上下來跟她頂禮,問,哦呀!貝瑪,你怎麼來了?
哦呀!我來看你了呀。她笑著回應他,獻上準備好的哈達。
3
羅布見尹蓮笑顏明淨,覺得親切如昨。時光顯然未能將她變得粗糙、暗淡,她較以往更為清雅明豔。
上次見她,是十四年前。十歲的尹蓮入藏陪伴父親,在甘丹寺認識了他們這群小孩。大家年紀相仿,嬉笑玩鬧甚為投契。羅布當年還是侍奉仁波切的英迥拉。現在,當年的那些玩伴,早已各奔東西。
羅布無法形容心中對尹蓮的感覺,像當年一樣,他看見她第一眼就覺得舒服、親切。他仿佛從不記得她,然,縱多年未見,亦未忘懷。那青嫩的時光又再隨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女子,搖曳到心頭來。
當年仁波切為尹蓮取名貝瑪,亦即藏語蓮花之意。此時他喚起她的藏名,尹蓮聽了好不親切,挨著他坐下來,笑問,這些年,你還好嗎?
羅布多年未說漢語,一時找不回語感,隻能笑著頻頻點頭。
英迥拉一看兩人確實認識,默默施禮走掉了。
兩人互敘寒溫,說著別後境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