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2)(1 / 3)

她真有衝動帶他走。一個六歲的小孩,就要開始勞動,這在尹蓮生活的環境裏是不可想象,對於高原上的孩子,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吧……不單大人,連孩子本身也習以為常,不以為苦。她所麵對的是一種古老的生活方式,與周遭的生存環境息息相關,平等相待,慢慢成了自然中不可分割的自然了。

次仁。她遠遠叫住他,趕上去想幫他一把,卻被拒絕。小小的孩童,搖頭,一臉正色,不行!你提不動的。

尹蓮笑起來,比了一下兩人的身高,說,我比你多多的大。

次仁不為所動,護住水桶,態度堅決地表示,這是我的活。你是羅布拉的朋友,尊貴的客人,你,不可以,不可以。

他的話中藏語夾雜漢語,要不是尹蓮有在藏區生活的經驗,連蒙帶猜,還真不知他嘰裏咕嚕說的是什麼。

提到羅布,尹蓮就無計可施了。她深知羅布在寺中的威望。他是尊貴的上師,對虔誠的藏族人來說,上師、活佛的言教都是必須要遵照奉行的。

不單是次仁,寺中其他人對她同樣奉若上賓。她想偷著幹點活,幫幫手,一被看到就被勸止。不是說廚房不許女人進去,就是說我們人多,不用你幫忙。

她鄙視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的自己。

這時,大一點的英迥拉跑過來幫忙。尹蓮隻好作罷。不曉得為什麼,她知這細弱孩子暗藏倔強,不可勉強。尹蓮隻得惆悵地站在原地,看著次仁搖搖晃晃走進寺裏的廚房。進進出出,來回往返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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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許多次,在羅布為寺中的僧眾講課的時候。她看見次仁蹲在門口,趴在地上,拿著炭條、樹枝寫寫畫畫。羅布為僧眾講的課,次仁是聽不懂的。他年紀太小,也不被允許進去。

尹蓮觀察許久,思忖多時,終於從隨身的行李裏找出一本配圖的書來。拿著紙筆到長生麵前,假裝很隨意地說,次仁,我們一起來畫畫吧。

次仁看了她一眼,瞄了一眼她手裏的書,搖搖頭,幹脆地說,這個,不會。

尹蓮愣了一下,問,那你在畫什麼呢?

我在畫阿寶,畫山,樹,花,雲,還有菩薩。對於這個問題,他似乎比較有興致回答。

哦呀!那,這些紙和這個筆都送你給你了。尹蓮將紙筆遞到他麵前,心裏暗自打鼓。不會連這個都說不要吧!如果他說不要,她該找什麼理由說服他,下一次又要找什麼由頭親近他。

幸好,次仁接過了紙筆,還對她道謝。

每當次仁抬頭直視她的時候,尹蓮都會心神恍惚。這世上麵目相似的人何其多,但眼神和神態如此相似的人,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還有那個夢,夢中他的臉,清晰得令她無法忘懷。

隔天,她又悄悄湊過去,蹲在次仁身邊,看他畫那些稚拙的畫。

她和謝江南的感情波折難與人言。唯有麵對次仁的時候,想起這些事,行雲流水,滿蓄溫柔,毫無阻滯。她迫切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與謝江南麵容神似的長生如同一個神秘的容器,安然包容著她的未了情。如是,舊日溫柔仍可潺潺。

看見次仁,尹蓮忍不住歡喜,忍不住傷感,忍不住想落淚。

數日相處下來,次仁已不再強烈拒避她。尹蓮驚喜地看到次仁對她亦有關注和回應。

夜裏下雨。獵獵的風,撩著樹葉,嘩嘩作響。淅瀝雨聲擾人清夢。尹蓮夜裏擁著被子起來坐在窗前聽雨。窗外的黑夜裏,雨絲交織在清曠的天幕間,穿越天與地,凝聚的寂寞,具備敲擊人心的力量。

雨聲繁雜又有一種零落的寂,似她此時萬馬奔騰又荒茫無著的心境。

此情此景,令她想起清人黃仲則的《感舊》。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一夜眠。

詎有青馬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隻自憐。

幼承庭訓,她詩文造詣雖不及哥哥尹凱旋,前人舊句倒還記得幾首。觸景傷情之下,隻恨不能如父親素日那樣展開尺幅宣紙,筆墨揮灑,盡瀉心中哀。

想起那日分手,謝江南在路邊送她,為她攔車。她想起他招車的手勢和身影,失魂落魄,像風中不能自主的稻草人。而她自己,雖然佯裝堅強,可是,在他說出分手的那一刻,已經心如死灰。

“諸色無常,諸想無常,諸行無常,諸識無常,諸愛無常。”難道我愛你也是我的幻覺一場?什麼叫,不思量,自難忘。江南,江南,感謝你讓我懂得了。

門外有腳步聲,驚斷她思情。掀簾一看,是次仁拎著暖壺站在門口。看見她,仿佛是嚇了一跳,放下暖壺就跑了。小小的身影,在暗黑的長廊上益發顯得細弱。

尹蓮提起暖壺一看,是一壺熱水。

次仁令她覺得這個濡濕的夜都溫暖起來。抬頭看天,雨已經停了,烏雲散去。天邊一顆碩大的星子,清輝湛湛,如這孩子明淨無暇的雙眼。

尹蓮抱著暖壺,腳下寒涼,胸口溫溫,淚水慢慢沁透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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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周圍人聲喧囂,他仍似聽到她輕喚。

尹蓮!明知不會是她,他仍不自覺循聲回望。列車窗口坐著一對麵目尋常的男女,旁若無人嬉戲調笑。真好,二人世界不被打擾。

他闔目。尹蓮在他的記憶中,靠窗而坐,淡淡陽光攏在她身後。她的臉,靜美得如女神雕像。她將一個蘋果削好,遞給身邊小男孩,臉上笑意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