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刻骨銘心的晴天霹靂(1 / 3)

1957年的反右運動,對於中國知識分子來說,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王蒙在其自傳《半生多事》中,這樣回憶當年作家朋友在劫難逃的情景:“一次我接到通知去團中央禮堂參加對劉紹棠的批判會。剛坐下,有人在背後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劉紹棠,我不禁魂飛天外。會上的另一位青年作家,熟人D發言精彩。對劉紹棠的批判文情並茂,揭了劉也檢討了自己,還告誡了從維熙,語重心長。他的發言贏得了與會者的掌聲。主持會議的老作家老革命,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歌詞的作者,詩人G作手勢製止了鼓掌,說是不要鼓掌了,D業經所屬單位研究定性,乃是右派分子。大家目瞪口呆,D頓時怔在了那裏。離奇的是,過了不久,傳來消息,G老師G領導也劃成分子了。”他還說到,“團市委當時抓出一個右派比發現一個蒼蠅還方便”。

在運動之初,王蒙也決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打入另冊。這是因為,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毛澤東肯定他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王蒙我不認識,也不是我兒女親家,但是對他的批評我就不服。比如說北京沒有官僚主義。中央出了王明,說自己是百分之百的馬克思主義,百分之九十就不行?北京就沒有官僚主義?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王蒙有文才,有希望。小說有缺點,正麵人物寫得不好。對缺點要批評,一保護,二批評,不是一棍子打死。”聽了毛主席的講話錄音,他“如坐春風,如沐春雨”,便覺得一切“化險為夷,遇難呈祥”了。在接受《北京日報》記者采訪時,他竟然故作謙虛謹慎、戒驕戒傲狀說:“各種對小說的議論批評對於我還是有幫助的,包括棍子式的批評,也有令人警惕的作用。”

這篇訪談刊出後由新華社發了通稿,飽嚐“棍子式批評”之苦的蕭也牧看後對他說:“你說棍子也有好處,這是不對的。棍子就是棍子,不能歡迎。”

果不出蕭也牧所料,對“棍子”表示歡迎態度的王蒙,最終也被“棍子”打成了右派分子。他後來自我反省:“假如我沒有那麼多離奇的文學式的自責懺悔,如果我沒有一套實為極‘左’的觀念、習慣與思維定勢,如果不是我自己見竿就爬,瘋狂檢討,東拉西扯,啥都認下來,根本絕對不可能把我打成右派。我的這種事實上的極‘左’與愚蠢也辜負了那麼多其實想保護我的領導同誌。歸根結底,當然是當時的形勢和做法決定了許多人的命運,但最後一根壓垮驢子的稻草是自己加上去的。”

王蒙在《半生多事》中還寫道:“東北有句俗話,小火燉吊子(吊著的小鍋),慢慢來。右派的含義是慢慢體會的。《青春萬歲》已經打出清樣,不能出版了,參加首次青年作者會議的人們,基本上全軍覆沒。尤其是從報上看到邵燕祥也落馬的消息,隻能使我苦笑。到了一九五九年,劉少奇同誌在全國黨的代表會議上講話,說右派分子,就是帝國主義和蔣介石反動派的代理人。我有一種終於弄假成真的感覺。木已成舟,需要以舟為戒,以儆效尤,豈有緩衝轉圜的餘地?”

確實,建國後文壇湧現的一批有才華的新秀,在反右運動中幾乎全軍覆沒了。但在北京,青年作家浩然卻躲過了這一劫。幫他幸免於難的不是什麼大權在握的領導人物,而恰恰就是提醒王蒙不能歡迎“棍子”的蕭也牧。

浩然結識蕭也牧比王蒙要晚一年,是1956年初冬。那時他剛從保定調到北京《俄文友好報》當記者,利用業餘時間寫作,年輕氣盛,充滿理想,急於以一部反映農業作化道路的史詩式的長篇小說,一步跨進文學殿堂。他奮戰了幾百個夜晚,終於寫出了一部叫《狂濤巨浪》的稿子。完稿的第二天,便匆忙就近送到中國青年出版社收發室。十多天後,他就接到一個電話,約他星期天上午到第二編輯室負責人吳小武家去,聽取對《狂濤巨浪》的意見。放下電話,他興奮地跟記者部的同事賈紅玉說起此事,賈紅玉告訴他,吳小武就是作家蕭也牧。早在薊縣當區幹部時,他就讀過蕭也牧的長篇小說《鍛煉》和一些短篇,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盡管也看過批判蕭也牧的文章,但因他那時尚不知批判的背景和危害深淺,所以蕭也牧依然是他心目中所仰慕的作家。要去見這樣一有名的作家,心裏不免有些發怵,臨行時,他就拉上了賈紅玉,給自己作伴、壯膽。他在口述自傳《我的一生》(鄭實采寫,華藝出版社2000年出版)中描述了當年的情景:

按照電話上告知的地址,我們走進胡同路南的大門。院子很深,舊式的建築物雜亂無章。蕭也牧住在裏邊,三小間東廂房,兩明一暗。兩間通連著的明間,既是客廳、廚房,也安放著床鋪;幾乎沒什麼擺設,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跟房屋一樣的陳舊。最南端那個暗間可能是臥室或書房,從門口往裏看去,隻見到一些堆積的書報和發黑的牆壁。這一切與我想象的作家府第,是截然不同的。蕭也牧本身,尤其出乎我的意料:大高個兒,黑臉龐,微駝的肩背。一身藍製服,不僅不很合體,還極不整潔,冷眼看去,簡直是個剛下班回家的修理工。隻有談話起來熱情和藹、細聲慢語,透出一點文弱書生的氣質。明亮的眼睛,厚唇闊口,都極富表情,讓人感到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