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念中學時,語文課本上曾節選了魯迅小說《阿 Q正傳》,其中“不準革命”一節寫到了假洋鬼子如是說: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麵,我總是說:洪哥,我們動手罷!他卻總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
頁末附一條腳注“洪哥:大概是指北洋軍閥黎元洪”,這大約是我所見過的最為奇怪的腳注之一。編注者在沒有任何可靠的材料作為依據的情況下,想當然地指為“北洋軍閥黎元洪”,自己也感到信心和底氣不足,似肯定而又不敢斷定,似清楚而又實則含糊,猶猶豫豫,疑疑惑惑。使人感到意味深長的是,小說作為虛構的產物,魯迅極有可能隻是順手寫了一個“洪哥”,而並非實指現實生活中的任何一個人,編注者怎麼就沒有往這條思路上去想呢?
“文革”期間曾大量出版過多種版本的《毛澤東詩詞選注》,其中《七律·長征》詩雲“更喜岷山千裏雪,三軍過後盡開顏”,究竟何謂“三軍”?注釋可謂豐富多彩,有注“今指海陸空三軍”,有注“古代指左中右三軍”,還有注者經考據史料後謂“指紅一方麵軍、紅二方麵軍、紅四方麵軍”,後來還是毛澤東本人親自出麵,自注雲;“三軍,即泛指全軍”,一錘定音,此案才算了結。這不僅因為毛澤東本人是作者,而且畢竟還是詩家懂藝術,並未在現實生活中尋求“一一對應”或是“對號入座”,顯得灑脫、空靈,比較起來,還是此說最為妥帖。
也還是在中學語文課本上,選入過魯迅散文詩《雪》,曾經有過一種我們所熟知的、一度廣泛流行的講解是,北方的雪暗指北洋軍閥的反動黑暗統治,江南的雪則喻指革命中心南方,由此入手展開洋洋灑灑的講解與分析。一篇隻是寫景抒情的文字,也非要和某種現實政治力量對應、掛鉤,硬拉在一起,不管你講得如何天花亂墜,總是讓人感到多少有些牽強附會,生硬、勉強,不舒服,不自然。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歸結到一點,竊以為最終還是涉及如何理解文藝觀念的問題。西方古有“史詩”,側重於“詩”,我國古無“史詩”一說,但卻有“詩史”,偏重於“史”,二者感興趣的中心和著力點是不同的。西方小說概念含有“虛構、杜撰、捏造”之意(英語的小說 fiction意即如此),我國小說則自古就有史家所遺、“正史之補”的傳統觀念,特別是我國古典小說、戲曲也大多取材於曆史,因而文藝作品中所描繪的人物與世界和客觀存在著的現實生活之間,其距離往往就顯得模糊不清,甚至有可能混為一談。大致說來,我們對於文藝往往是側重於從其現實性、寫實性,甚至是紀實性的一麵去理解,而對於文藝的非現實性、大膽的充分的假定與虛構性、乃至文藝作為人類的夢幻與烏托邦的一麵,則明顯地重視不夠,在一個時期內甚至未予注意,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製約了我國當代文藝的發展。
我們常常從報刊上看到這樣的消息:“某省某市某作協組織作家深入生活,下基層深挖生活礦藏”,還有什麼“誰擁有了生活,誰就擁有了文學”、“創作要上去,作家要下去”等似是而非的理論,一會兒又是某作家宣稱“已找到了生活的富礦”雲雲,更是使人感到荒唐可笑。那種拎上一個包(包中有鋼筆紙張筆記本等物),出門便驅車直奔“火熱的生活鬥爭第一線”,跑基層,找材料,走馬觀花,提問采訪,然後再整理筆記,創作小說,這一套辦法我們已經熟悉成自然,簡直是駕輕就熟,固不可謂不誠摯,也不可謂不刻苦。然而,這種搞法對於新聞工作也許是適宜的,就文藝創作而言,恐怕就不一定了,實際上這往往容易把我們的文藝創作搞成了類似新聞報道、通訊特寫或是文獻資料式的東西。這樣搞出來的東西,與其說是典型意義上的文學文本,倒不如說更像是紀實文本,它能是適合於某種一時一地的政治氣候的宣傳品,但未必就是高水準的藝術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