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生能把雜亂無章的議論或談話編成一段很有條理的文字,或觸類旁通引申出許多道理,他的理解力和組織能力實在有過人之處。
林誌鈞記得,9月3日清晨,遠生臨走時匆匆忙忙到他家,說那些人還是放不過他,他不能再留在北京了。從他家出來就直奔前門上了火車。真沒想到這竟是自己與他最後一次見麵。
想到這些,林誌鈞不禁又潸然淚下。他翻閱這幾天的《申報》,想找出遠生遇害原因的蛛絲馬跡。
這是一份美國人出資辦的中文報,向以膽子大、消息靈通、包羅萬象著稱。報紙的布排好比中國的餃子,餡全在裏頭。
林誌鈞拿起一張28日(星期二)的《申報》。本日申報共16版。頭版全是廣告,大約有20多條。報紙成了廣告的天下,這已成時尚。
廣告的內容五花八門:“中國女青年會招生”,“新式房屋招租”。“月月紅丸藥,好機會、快快來,大贈品,大送期。”“包愈花柳毒門永不再發。”“日戲,法國拿破侖。夜戲,年羹堯逼婚,十三妹除害。”“燈彩新戲武則天。”夜戲價目:特別包廂5角,頭等包廂3角,特別正廳2角,頭等正廳2角,二等正廳1角。日戲價目:登樓2角,正廳1角。“新世界增廣遊藝場各種遊藝時間以娛來客”。
報頭下除了日曆外,密密麻麻:本館開設上海望平街第158——92號,電話95號。本館訂報價目,中國境內全年逐日寄大洋12元,半年6元。日本全年12元,半年6元。歐美各國全年18元,半年9元,由西伯利亞寄,全年21元6角,半年10元零8角,報資先惠,郵票不收。
他翻到第二版,下半部內容包括時評、命令、專電、特約路透電、戰電等。其中一條東京電:前日報傳言,黃興在美病危,茲聞探報,此說未確。在此電之上,他突然感到眼睛像觸電一樣。
舊金山領事館來電:昨日黃遠庸在華人街被槍殞命。凶手未獲。
內容與26日《時報》上登的一樣,都是25個字的消息。
當他翻閱第三版時,發現在編輯餘談一欄中有一篇署名無名氏的文章:《哀黃遠庸君》。
黃遠庸即黃遠生,遠生是他的筆名。
林誌鈞認真地讀起來:
黃遠庸君此次欲脫離北京之政潮,因而南下,又欲脫離南方之政治,因而渡美,不謂一至美土,即被槍殺而殞命。
夫黃遠庸君之初至南方也屢有所宣言以表明其宗旨之所在,此飲之被槍而殞命,其所以死之者,不知未明其宗旨而死之欲,抑明其宗旨而死之欲,路途遼遠,來電未明,固不得而知之也。雖然未明其宗旨,黃遠庸君之死冤矣,明其宗旨,黃遠庸之死更冤矣。
嗟呼!時事不當人心,太簡冤固常事也。
林誌鈞讀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起一些人說遠生是為洪憲事幫忙助威的,這難道不是千冤枉萬冤枉嗎。
屋外北風呼嘯,這個冬季寒意最濃,身居北京,林誌鈞覺得中國的事就像北京嚴冬的天氣,昨天還是嗖嗖地刮風,今日卻風和日麗。明天可能雪花亂飛,根本捉摸不透。
這陣子北京的時局也變得太快。袁世凱已正式稱帝,就此接受了百官朝賀,並再三說此舉出自恐有負民意擁戴之情。民國的總統就要變成帝製的皇上,年號也已定了,稱作洪憲。沒有想到曾經在勸進表上第一個簽名的昭威將軍蔡鍔已潛回雲南,宣布獨立,反對老袁稱帝,使得形勢一下子變得複雜。
林誌鈞知道袁世凱曾看好遠生的一支妙筆及其在輿論界的影響力,一心想讓這位名記者為他稱帝幫腔。遠生卻來了個離京出走,一走了之。莫非老袁因此惱羞成怒,才……想來想去,林誌鈞覺得此事如一團迷霧,難以透徹。
他默默地思忖,凶手到底是誰呢?
遠生遇害一個禮拜後,《申報》第七版雜評欄目中刊出一篇署名默的文章《竟遠庸君之懺語耶》。
黃遠庸君最後自懺悔之文有日一身忙,忙為律師為新聞記者,皆為人作嫁。魂已亡了,遠庸此言竟成懺語耶!遠庸君所謂為人作嫁,身不自由,不過為其職務所限不能遂其心願而已,非真魂亡也,以視世之役誌紛華縱情利祿,所謂心死者大有別也。然而,遠庸君竟自以為魂亡竟成此身亡之懺語,豈不大可痛耶。
遠庸君之所謂心願,最初欲於政治上有所發揮,後見其不可,則降而為律師、為新聞記者,思有以保人權而張輿論,又不能無所激刺,就想置身於與事無爭之場,一抒其振興文藝改良社會之誌願,一方麵輾轉以求盡其心於世,一方麵輾轉以求與世避而不謂世,仍不能容之,豈不大可慨耶!雖然,遠庸君之亟與世避者非惜死,不過欲避此汙濁之世,將用其身於有用之地而已。救世之心不死,終必與惡社會相觸處。今隨時隨地皆可死人之世界,然則遠庸君之死,雖冤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