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3)

她撿起一把秧,自己插起來。眾人靜靜地看著,忽然有人細細地驚叫了一聲。一攤一攤的血隨著李芙蓉的腳肚子在水麵上洇開來。血是從褲腿裏流下來的。李芙蓉正在行經的日子。事後省革委主任每逢報告,都要舉李芙蓉做例子,證明社會主義建設跟社會主義革命一樣,貫穿著兩個階級、兩條路線、兩條道路的鬥爭,有時候同樣需要付出流血的代價。李芙蓉的那一攤流血,很深刻地感動了省革委主任。他後來在縣城裏住了兒天,臨走之前,對李芙蓉說:“你個人有什麼要求,可以提一個,我盡量滿足你。”

“真的麼?”

李芙蓉也許是因為被一個突如其來的大膽念頭所衝動,一點不自覺地一歪頭,撒起嬌來,“若是我要天上的月亮,你也答應?”

省革委主任說:“隻要你敢要。”

李芙蓉說:“當然敢!我想要座橋!”

這個縣城自古被一條河分隔成河東河兩叫而。平時過河的公路山浮橋連接著。每年春上上遊的山洪耬發,浮橋就架不住了。兩帛的交通也便中斷。曆朝曆代曆屆的蛀政府想過要造橋,終沒有造成。這樣一件劃時代的事,卻賢山李芙界來完成省革委主任沉吟了一下,說:“我足問你個人的要求。”

李芙蓉說:“這就是我個人的要求。”

“那好吧,”省革委主任說,“有預算沒飣?”

李芙蓉說:“若是造一座可以並排走兩部汽車的橋,需要兩百萬。若是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造一座簡易的,也行。”

省革委主任起身走到會議室的窗子跟前,矜著在不遠的地方閃閃發亮的那條河。進縣城的時候,他的吉普乍就是在那條浮橋上地搖擺過來的。他說:“給你們四”萬,造一痤能並排過四輛車的橋。”

這座橋至今仍是這個哲橋麵最寬的一座叢級公路橋。這個仍然財政困難的縣的領導人一旦說起經濟汗發問題來,總是說,好在當初就有了這麼一座橋,今天怕是四千萬也造不起來了,到哪裏去籌措這筆錢呢!關於這座橋的橋名,當時有過許多爭論。苻人主張叫“芙蓉橋”;有人主張叫“懷恩橋”,後來統一了,叫“朝陽橋”。李芙蓉和省革委主任都同意。幸虧了這統一,使橋名可以一直沿用至今。不像許多有紀念性的建築物的題名和題字那樣,總是被改來改去,給曆史學家造成許多麻煩。-年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樣的目的一反正那些目的都很偉大就是,中央派了一位女記者下來采寫典型。到了省裏,省革委主仟介紹說,下麵有個李芙蓉,很不錯的。記者來頭大,見的世而大,看了些有關李芙蓉的材料,並不覺得怎樣的特別驚人。她真正被感動的,是女人的同情心。李芙蓉在社會上很輝煌,家庭生活卻不如意。她調縣以後,把在鎮搬運公司當臨時工的丈夫也帶來了,還給他轉成了國家幹部。可是男人不曉得是慪她“破鞋”的氣,還是慪自己低老婆一等的氣,總是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拿老婆當靶子練拳腳。李芙蓉也不曉得是有愧還是有德,每次隻要男人發火,她就關上房門,咬緊牙關,不吭一聲,任其發泄。有時難免被來找她彙報工作的艽他幹部撞見。有些實心眼的幹部,比方接替李芙蓉當小鎮鎮長的胡月蘭,出於義憤,往往把這樣尷尬的事拿到大會上去說,弄得全縣都曉得自己的父母官在一人之下受欺負,卻又幫不上忙。向記者介紹情況的時候,胡月蘭仍是像在大會上一樣義憤填膺,比劃著手勢詳細介紹李芙蓉男人怎樣一把一把揪落縣委書記的頭發,一掌一掌打得縣委書記滿嘴是血。“這樣的男人,簡直是反革命!”

胡月蘭恨恨地說。“是法西斯!”

記者一張本來就白嫩的臉變得煞白,兩眼淚汪汪,情緒比胡月蘭還要激動。胡月蘭是出了名的“二百五”,喜怒哀樂都常是有口沒心的,天大的事,轉身就可以拋到腦殼背後。記者卻是真的動了感情。她生長在京城的官宦富貴人家,家庭生活中的這類暴行聞所未聞。她甚至還特地去從旁觀察了一次李芙蓉的男人。那是個身材矮小的人,滿臉胡須,像個仙人掌,使她覺得惡心。記者後來寫出的關於李芙蓉的報道傾注了她最大的激情。她沿襲五十年代一篇有關誌願軍的著名報道的格式,把李芙蓉稱作是“新的最可愛的人”。在恢複省委建製的這一年的省黨代會上,新的最可愛的人李芙蓉當選為省委委員。會議是最高規格的,吃住安排也是最高規格的。

當模範以及當縣委書記之後,李芙蓉上省城開過會,還去過北京,但住的都是簡樸的招待所,這回住的是省城惟一的一家賓館。賓館是五十年代由蘇聯人設計建造的,裏麵又高又大,空空蕩蕩的讓人顯得渺小。不過這風格同縣城和鎮上乃至鄉下的屋子倒是沒有什麼分別。不同的是不曉得牆上為什麼要貼花布。

地上打滑,為了讓人走得放心,就鋪了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軟綿綿的其實更不放心,又讓人肉痛一一那樣好的東西一一李芙蓉聽說那是羊毛織的。窗子大得嚇人,整整一麵牆都是空的(為什麼不用磚砌起呢?鄉下的窗子都是很小的,盡量不露白久為了擋住這空洞,就用那麼厚厚的絨布從屋頂掛到地上,又重,掀起它還真要用些氣力。絨布的那一麵竟有閃閃發亮的金絲。李芙蓉想不通,這是何苦呢?還有那一麵牆的窗玻璃。莫非城裏的玻璃比磚更賤麼?床更是存心不讓人睡安穩,翻過來翻過去都是氹,人睡下去好像是水牛掉進爛泥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