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各懷心思,卻還是方士奕先打破了沉默:“案卷我看過了,早在你們審理此案的時候,就排除了其他人的作案可能,隻把凶手鎖定在侯天朔和萬申這二人身上,對麼?”
袁振升點點頭:“嗯,我前幾日又去萬府複查過,萬仁死在北屋,北屋是間封閉的屋子,隻有一扇門通萬仁書房,而那間房一直是鎖著的。而案發當天隻有兩個人進過那間屋子,而這兩人現在都在縣衙的牢裏。”
“好,那我問你,在你看來,他們誰更像是凶手?”方士奕追問道。
“我不知道。”袁振升硬邦邦地扔過來四個字,在他看來,方士奕步步緊逼的語氣像在審犯人。
方士奕自嘲地笑笑,點點頭:“也是,你要是知道也不會直到現在還定不了案了。”方士奕很清楚,袁振升這人最怕激將。
袁振升果然還是沒改老毛病,一聽這話差點兒沒跳起來,忍了忍,說道:“管家萬申。”
“為什麼?”方士奕笑著看著袁振升,“還在先生門下的時候,先生就誇獎袁兄長於斷,對於這樁無頭案,即便沒有證據不能定案,袁兄也一定有了自己的主張,願聞其詳。”
袁振升抬起頭看看房梁,顯得很無奈,伸手不打笑臉人,方士奕這番有禮有節的話讓他實在沒法不好好說話:“首先,假設侯天朔的酒裏真的有毒,而他臨時出診是事先安排好的,目的是什麼?偽造他不在現場的證據?這顯然不足以作為理由。酒是他家的,一旦中毒,他顯然脫不了幹係,侯天朔是個有頭腦的讀書人,他要殺人會用如此簡單的手段嗎?”
“好,再說說萬申。”方士奕邊點頭邊說。
“根據今天萬府下人萬三的口供,萬仁和侯天朔喝酒是從來不許外人打擾的,而那天萬申從侯府一個人回來以後,便去了北屋給萬仁送酒,然後出來,去廚房,再到萬申領著侯天朔一路來到北屋,這中間沒有人再進過北屋,也就是說,萬申很可能就是見過萬仁的最後一個人。”
“那他如何殺人呢?”方士奕不緊不慢地問。
“這太容易了——他是一個人回的萬府,半路下毒完全有可能。”袁振升不假思索地說。
“按照你的邏輯,侯天朔在自家的私釀裏下毒害人的手段太簡單,那萬申在無旁證的情況下,往自己帶回去的酒裏下毒的手段就不簡單嗎?據萬府的下人交代,萬申平日也是個機靈使巧八麵玲瓏的人,侯天朔不會這麼傻,他萬申會這麼傻嗎?”方士奕揚揚眉毛看著袁振升。
袁振升一下子被問噎住了,他承認,其實這也正是他遲遲無法做出可靠判斷的原因,但是這個空子讓方士奕提出來,實在讓他很不舒服。
“你是在給我下套嗎?”袁振升看著方士奕,“這個案子之所以難辦,難辦在哪裏?並不僅僅難在現場沒有線索,涉案的二人都沒有口供。而是難在他們兩人都可能作案,但是以我們斷案多年的經驗看,這樣兩個都很精明的人,絕不可能用這樣簡單的辦法殺人,因為任何一種方法都會讓人很快懷疑到他們。”——言外之意很清楚:我也知道萬申不可能那麼傻,要你教我?
方士奕點點頭,他承認自己剛才的確有些咄咄逼人了,看來今晚這談話是繼續不下去了。
“這麼說還是一點頭緒沒有了。”方士奕合上卷宗,“時候也不早了,袁兄能否容我把這本卷宗帶回去看看,明日我們再議?”話雖如此,但是方士奕能感覺到,以袁振升的頭腦,絕不會一點頭緒也沒找到,隻是他不願告訴自己罷了。不過,也無所謂了,他們立場不同,袁振升是要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而方士奕……是要找到一些人,保全另一些人。
袁振升站起身,把方士奕送出門,又折回來。一直躲在一旁的趙複望著月光下方士奕的背影問袁振升:“您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嗎?”
“有頭,無緒。”袁振升輕笑一聲,“今天萬三還說過一句話,你記得嗎?”袁振升看趙複一臉茫然的樣子,又進一步提點道,“你還記不記得今天那個萬府的下人說的那句話?侯天朔見到萬申,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酒’?!”趙複眼前一亮,“難道說——”“對,問題就在這裏。侯天朔為什麼要說那麼一句話?又為什麼一反常態急匆匆地去看萬仁?這是否意味著,他根本就知道酒有問題?急於想知道萬仁到底喝沒喝酒?”
“對,完全說得通。”趙複想了想,還是有些疑惑,“這麼說,難道真的是侯天朔在酒裏下了毒?不可能啊,且不論他是不是會用這樣直白的手段去害人,即便用了,把人毒死就是,何必還把萬仁的腦袋給割了呢?這不是多此一舉麼?”
“啪”的一聲輕響,袁振升的拳頭輕輕落在書案上,倒把趙複嚇了一跳,“割頭——這是我最大的困惑。殺人取命便是,拿著那顆人頭要做什麼呢……”袁振升皺起眉。
“看來明天該是提審侯天朔和萬申的時候了。”趙複說道,又突然想起了什麼,“這位方大人是中書省和禦史台派來的人,是不是我們查案子審犯人都得他在場?”
“嗯。”袁振升重重地哼出一聲鼻音,求學的時候就是對手,到了今天,還是擺脫不了彼此,真是命。袁振升望著方士奕消失的方向笑了一聲,“這一次,我們倒看看誰先發現真相。”袁振升在心裏默默地說。
5、事關宗室
方士奕房中,方士奕也在昏暗的燈光下翻閱著案卷,尋找著疑點。他想起臨行前中書令房大人的一番語焉不詳又字字帶著弦外之音的話:
“士奕,這一次派你去忻州查案,你可有把握?”
“學生愚鈍,沒開始查案之前,隻敢說——全力而為。”方士奕深知房公最不喜歡狂妄之人,在他麵前收斂些總不會錯。
房玄齡笑了笑:“這次雖說名義上是三司理事,但是陛下下的卻是密旨,禦史台也沒有派監察禦史和你同行,這其中的意思,你應該猜得到幾分吧?”最後幾個字,房玄齡壓低了聲音,但語氣卻很重,帶著一絲憂慮。
方士奕心頭陡然一凜,他知道皇帝的密旨意味著什麼,也知道這個案子會很棘手,並非因為案子本身,而是這個案子背後,必然有些東西不能說,卻又不能不說。他抬頭看了看房玄齡,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學生可否問房大人一個問題?”
“問吧。”
“既然是房大人向陛下推薦了我,您想必是知道個中利害的,說句掉腦袋的話,學生這一去,稍有不慎,恐怕就回不來了。所以,學生想求大人一句話——這個案子,哪些能查?哪些不能查?哪些能說?哪些又不能說?又該向誰說?如此種種,大人可否給個明示?”
房玄齡愣了愣,歎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說:“殺人者可查,但指使人殺人者不可查。關乎命案的話能說,關乎社稷的話不能說。至於向誰說——”房玄齡頓了頓,“等你的奏本上來了我們會斟酌的。”
方士奕點點頭,又想了想,還是不甘心地問了一句:“關乎社稷的話,是指……”
“大唐宗室。”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從房玄齡嘴裏吐出來,卻顯得字字千鈞,方士奕明白,房公已經把話說到頭了,言盡於此,到此為止。
想到這裏,方士奕覺得後脊梁一陣發涼。做臣子的人,最怕的就是跟這“宗室”二字沾上邊。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爭儲的事,就是坊間小老百姓也能說出個大概來,房玄齡、侯君集、韋挺、杜正倫、岑文本……這些響當當的人物都在太子和魏王之爭中左右搖擺逶迤不定,唯恐站錯了隊說錯了話引火燒身。他一個中書舍人五品官,帝王家的這趟渾水根本就不是他趟得的,可是他偏偏躲不掉了。的確,在房玄齡看來,既有能力又深諳官場之道的方士奕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而且,他的官職、品級、名聲又都使他不甚引人注目。更讓房玄齡滿意的是,方士奕盡管聰明,卻從不投機取巧,走得直行得正,做起事來有板有眼,靠的是真本事,這一點讓房玄齡非常欣賞,所以當長孫無忌提起派方士奕去忻州時,房玄齡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也就是說,十年前趙先生“外圓內方”的一句評語正是方士奕得到這個差事的最直接原因,雖然他本人並不願意,很不願意。
“又胡思亂想。”方士奕煩躁地甩甩頭,他知道,袁振升不歡迎他,這案子的一些事,他就算知道,估計也不會告訴自己。所以這樁無頭案他得從頭查起。方士奕的目光又回到案卷上來。
“萬申——先到侯府——攜酒先走一步——半路下毒——回萬府,不可能,這樣第一個被懷疑的就是他。”方士奕搖搖頭,“侯天朔——酒中下毒——臨時出診——嫁禍萬申,更不可能。”方士奕又搖搖頭,還是剛才在袁振升那裏畫得兩個圈圈,畫完又回到起點。
方士奕一邊想著一邊拿起筆在紙上寫下三人的名字,萬申和侯天朔的名字都指向萬仁……萬仁……萬仁!方士奕眼前一亮,袁振升去過萬府,現場什麼樣子他應該查的很清楚,如果現場隻可能有這三個人,兩個人都不太可能,那麼剩下的那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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