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每個清晨對宋香菊都是一樣的,無論春夏秋冬,陰晴雨雪。
睜開眼睛時,天還沒亮,她在被窩裏扭動了一下,寶琨還纏著她的腰呢。
寶琨睡覺就愛貼著她。玩到半夜才進家門,現在正呼呼大睡,把一口穢氣全灌到她的脖子裏。她輕輕扳開他的手,摸摸索索地穿起衣服。屋裏冷,寒氣陰陰地撲過來,她唯有加快些動作。
起床時,江漢關大樓的威斯敏斯特曲剛剛奏起,六點,她的生物節律準時得很。
她在屋後漱洗時,見婆婆屋裏的燈亮著,便隔著門叫了聲:“姆媽,這早起來了?”那壁廂的羅太太有氣無力道:“氣得好死,哪睡得著?”宋香菊就不敢吱聲了。她知道一作聲又是事。原是婆婆最珍愛的一隻翡翠手鐲不見了,到處尋不到。昨日她去典當鋪,本要當掉一件皮貨,忽聽掌櫃的說寶琨前日來,當過一隻手鐲。羅太太要掌櫃拿出一瞧,果真是自己的那隻,頓時氣得火冒三丈。寶琨已不止一次偷老娘的東西。他要玩,香菊這邊卡得緊。公公去世以後,家裏就靠旅館的一點收入過活,要是給他拿出去吃喝嫖賭,就得喝西北風了。宋香菊管不住寶琨,不是她無能,而是沒那個工夫。她每天早出晚歸,時間全花在經營旅館上。家裏幾個人,婆婆隻管打牌,寶琨是個浪蕩子,小姑子還在上學,指望不上,就全靠她一個。她娘家本在後湖附近經營鋪子,發大水那年受災過重,家裏窮了,隻能嫁到境況稍好的羅家。那時寶琨的浪子習氣還有所收斂,何況長相也不醜,又是獨苗。婚後兩年,她倒是過得無憂無慮。公公活著時,旅館全是他一人經營,其他人都在吃閑飯,一點事都不用操心。哪知公公積勞成疾,一病不起,婆婆耐活不得,兒子又不中用,就推給了她。到公公去世,這擔子就真扛下來了。她本是不懂的,好歹公公那時還在,時不時地教她,現學現用,就這麼懵懵懂懂地過來了。這是她對別人說的話,看似輕鬆,其實裏麵的甘苦唯有她自己清楚。進旅館三教九流,七葷八素的都有,一個女流之輩在那種環境裏待久了,總會被人說三道四。何況她年紀輕輕,頗有幾分姿色,男人見了,難免勾起念想兒。要把那來來去去的人物打發妥當,沒幾下本事,還能把一個不大不小的旅館經營得像模像樣?
她那風騷女人的名聲也就是這麼傳出去的。
天漸漸亮了起來,先是灰白,而後淡青,密密匝匝的黑瓦灰牆籠在輕紗般的薄霧裏,像蒼茫之中的島嶼。往下看,窄窄的巷道上,已有人在走動,有的則在牆根下歪著,影影綽綽。她把幾件剛洗的衣服曬在陽台的竹竿上,呼入幾口清冽的空氣,腦子頓覺一爽,好像把一宿的陳氣都過濾掉了,麵頰也被冷風浸得紅潤了些。再進屋,麻利地收拾了一下房間,給一側床上的兒子小寶攏了攏被子,拎起每天攜帶的布包,便匆匆出門了。
那條巷子彎彎曲曲地伸展著,逶迤如蛇行,兩旁店鋪的排門都還關閉著,偶有女人拉開一扇門來,提著圍桶輕悄悄去下河。街市還在沉睡中,石板路上卻不乏人的流動,挑擔的、背簍的、拎行李的,多是操著外地口音。她似水流中的遊魚一樣穿行其中,敏捷靈動,隻想快一些到達旅館。
“早啊。”香菊跟水池邊洗涮的女人打招呼。
“早。”女人應了一聲,有些勉強。對名聲不好的女人,女人們的敵視是本能的。
等她走開,兩個女人便嘀咕開了。
“她可有本事呢,那旅館裏住下的男人,都是被她籠絡進去的。”
“曉得喲,這娘兒們跟洪幫、警察局打得熱乎,誰不知道她的能耐。”
……宋香菊沒在意背後女人的嘀咕,也顧不得想。她是個忙人,有太多的事讓她操心。尤其是近來,湧進漢口的人越來越多,各個旅館的住宿率直線上升。客源才是她最關心的。泰昌旅館離江漢關碼頭不遠,雖處在背街,但酒好不怕巷子深,在附近也算有些名頭,回頭客不少。何況近水樓台先得月,新舊麵孔頻頻輪換,也就水漲船高,那店門自然不分晝夜地開著,絡繹不絕地進出著人流。
碼頭總是繁忙熱鬧的。尤其是大輪船靠岸時,呼啦啦的人流,跟江水一樣潮來潮湧。隻不過江水流得悄無聲息,人流卻不一樣,擁擠中的嘈雜與喧囂,攪和著一聲聲沉悶的汽笛,總給人匆忙與緊迫,也少不了混亂。
這種局麵從途中就有了,到了目的地就達到了頂峰,都那麼迫不及待,歸心似箭,於是就慌,慌中添亂,越亂越糟,簡直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