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閑下來以後,我騎上大輪子的載重單車,去廣闊的郊外,去我去過和沒去過的地方。按李小藍的說法,我在散心。
夏天的風剛剛開始吹。我在麥田邊上油菜地裏整天整天地坐著,看著眼前的一切,遠方不動的山,山上不動的綠色,天空飄動的雲彩,腳邊青草和青草下的黃土。我經曆了油菜盛開金色,風掠過草原越吹越遠。
五月,麥穗初長,麥芒鋒利,我已經不方便踏進麥田。前方,附近村子的山羊在山坡上鬥架,前足騰空,"嘭"地相撞,沒有人能把它們分開。它們天性喜歡鬥架,而不喜歡別人把它們分開。
田野上吹過夏天的風,耳機裏傳來英國鄉村歌曲。歌聲來自一個小單放機,我花100塊錢買了下來,本打算送給楊曉。歌裏唱道,躺在金色的麥田裏......這是不可能的,眾所周知,麥芒很刺,會刺痛人的皮膚。
郊外的空氣和廣曠使人感到放鬆。在邊家村,開了窗戶,是別人家的牆壁,出了大門,是整個城市的城牆,這無形的壓迫,讓人喘不過氣。而街上的人慢騰騰的身影,好像腳板粘著口香糖,空氣則全是糨糊。你要是想走快點,這些空氣會扭成鐐銬,地底下13個王朝堆積的屍骨會伸出大手拉你。除了吃飯、睡覺、做愛和生活,誰會喜歡整天窩在這裏。
幸虧這個城市裏,還有一個李小藍,還有幾個我懷念的人。又是夏天了。我一空閑下來,就難以忘記楊曉的一切,我承認,我經常躺在床上想她,即使在和李小藍放縱的日子裏。時間使淡的更淡,使濃的更濃。有時我也會突然驚醒,覺得自己在做一個荒誕不經的夢,這種時候,我往往就跑到李小藍那兒去,或者把她叫來。
有一天,李小藍告訴我,楊曉不太想上網,因為老周不讓她跟我聯係。我說沒關係。這個理由以前曾讓我激動,不過現在我已經知道它可以用在任何場合。我對李小藍說,沒關係,我們去外麵玩吧。
回想那天,她穿著一條顏色難以形容的裙子,爬山虎葉子則為陽光所照發出綠色白光。飛機製造廠子弟學校那些被我劃壞的玻璃,提醒我沈生鐵確實在這裏呆過。天空晴朗,萬裏無雲,一片灰褐,西安的上空是一顆老頭的眼珠。所幸我多少已經習慣。如果誰都因為空氣汙染就不高興,那西安就會躺滿了死人。
我們高興地逛街。我們之間的特殊感情使我們手拉手走在街上,不緊不鬆。像一個"M"。我希望這個字母永遠不要分開。我們一人一個耳塞,聽著我買的磁帶。聽著她喜歡的歌曲。王菲的歌,《相約98》。我們還騎著單車,在街上飛馳。行人退後,樓房退後,我的速度太快,她發出尖叫。她的叫聲美麗動聽,讓我忍不住加快了頻率。單車輪子仿佛要飛離馬路,我們仿佛要飛離單車,要飛離地球。
2
天黑了。太陽和月亮都沒有。在護城河公園裏,茂密的黑鬆林下不止我們一對情侶。零散閑逛的人更多。
夏夜在沉默中流淌,夏夜的涼爽叫人不想回家。蟲子的叫聲由於環境安靜簡直像嘈雜的搖滾。我抬頭看了李小藍一眼,她也恰好在看我。我們隻好笑了,抱在一起親親。我們誰也不想說話,隻想沉默地親吻,永久地親吻。我們這輩子就這麼完了,誰也離不開誰。
我們憋足了勁,親到氣喘籲籲。最終李小藍忍不住了,要對我說話。女人總是有點心急,她們要是想說話的時候,你用多少糖也哄不住。
我以為李小藍要說些肉麻的情話,但她擦掉嘴角的口水,說,楊曉要到德國去了。可能下個月就走。
她的意思是說,要是我再不去找楊曉,以後可能就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她的意思也是說,要是我主動去找她,說不定還有最後一次機會。我雖然早就想到楊曉會走,聽了還是有一點傷感。
"挺好的。"我說。我裝作沒聽出她的意思。接著,我說,"李小藍同誌,我們永遠這樣好,你能不能保證?"
我的本意是想開個玩笑,表示我並不那麼在意楊曉去哪裏。但我的語氣透露出類似傷感的氣息,出賣了我。李小藍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背表示安慰,瘦小雙臂緊緊差點把我箍疼。
不知道幾點了,護城河公園黑樹夾峙的路上,人們相依偎,走回各自的家裏。足夠晚了。到了半夜,空氣寧靜,頭頂是星光下的鬆樹林,風貼著樹冠飄著、飄著、飄著。李小藍坐上我的膝蓋,我們麵對麵,用黑夜裏大地和天空的姿勢,抱在一起,懷裏一片湧動的黑色。我把她的裙子撩起,把我的褲鏈拉開,我們抱在一起,我們連在一起,一動不動。我閉上眼睛,臉貼著她的胸脯。她抱住我的脖子。她胸前是海浪。我聽到潮聲。我隻想刺得更深,連得更緊,在她的裂縫她寬大的子宮長出糾結的樹根。(寫到這裏,我很亂,不知道為什麼。幾乎寫不下去。我趴在桌子上,休息了很久。)
3
有人在後麵叫我們。他是叫我們嗎?他叫什麼?我沒有聽清。他越走越近。那麼他剛才一定是在叫我們了。
我從李小藍體內抽出,整理衣衫的動作略顯慌亂。那人走近。他拿出一支煙。嘿,兄弟,抽支煙。他說。
我不抽煙。我聽說過那種用煙迷幻人的騙子,不想上這個當。
抽一根嘛,給個麵子。他幾乎要把煙塞到我嘴巴裏來。這表示他是故意來找碴兒的。我扭過頭去。真想唾他一口,他媽的。
但是我沒說什麼罵人的話,我不習慣那樣。我隻是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抽煙。
喲,火氣還挺大。他一副你隨便罵的賤樣,兄弟,給個麵子嘛。抽一口,就抽一口,行嗎?他不但把煙湊近我,連臉也挨過來。那張臉倒是長得不錯。
我不想抽煙。謝謝。我像跟他鬥氣似的裝紳士風度。其實他一點氣都沒有,他看到我這樣,反而更加高興。這就是他的目的。
"真的不給麵子嗎?求你抽根煙也不行?兄弟。他生氣了,按照程序到了他該啟動生氣功能的時刻了,我叫你大哥行不。大哥你抽根煙。
他話未說完,把煙嘴往我嘴巴上湊。我一扭頭,你他媽滾蛋!我不抽。我說。我看了看四周,都很黑,我不確定他是否有同夥躲在暗處。
不抽是吧。他突然摑了我一巴掌。你不抽我抽!
我推他。打他一拳。他打我。李小藍說,沈生鐵,我們走!
妹妹,這麼早就回去啊。他摸了一下李小藍臉。李小藍把它打掉。我一腳踹過去。可能尚未踢中,鬆樹林裏衝出幾條黑影。
就這樣他們把我打了一頓。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任他們打。他們把李小藍按在地上,摸她,揉她,拍她。我閉上眼睛。視網膜上兩塊紅色的光斑。它們像李小藍的眼睛,在向我呼救。它們在向我呼救。可是我什麼都聽不到。我聽不到李小藍喊救命。我也聽不到那些人的叫罵聲、踢打聲。我掙紮了一番卻扭動不了身軀。兩個人按著我。我頭壓在枯草叢裏。我能感覺到枯草叢裏幾十萬年的灰塵,幾十萬年的屍體。慢慢的李小藍不再向我呼救了,我耳朵裏一片巨大的響聲,可是實際上卻什麼都沒有聽到。我一動不動。我救不了她。我呼吸粗重一動不動,隻希望他們快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