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來時,音信無憑,山水迢遙,歸夢難成。那滿懷的離恨,就像是春草,在寂寞的荒原,沒有邊際地瘋長。每日每夜,他都讓自己沉浸在對故國、對故人的思念裏,因為隻有這樣,才可以減輕一個俘虜的屈辱,緩解內心的疼痛。他被軟禁在汴京的時候,失去了一切自由,他深愛的小周後,多次被宋太祖強行留於宮中,這樣的恥辱,似萬箭穿心。他唯有將所有的愁悶,寫進詞中,唯有更加地懷念,當年與周後的恩愛情深。
他渴望死亡,又懼怕死亡,因為死亡是一種解脫,死亡也意味著遺忘。他從來都是懦弱的,懦弱地統領天下,懦弱地畫地為牢,懦弱地愛,懦弱地恨。就是這樣懦弱了一生的男人,寫下了那麼多讓人銘記一生的詞。春來春去,殘夢驚醒,他離死亡,隻有一步之遙。而這一步,是他親自斷送的。
他寫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之後,就被宋太宗用一種叫牽機藥的毒藥賜死,緣由是他對故國之思沒有絲毫的掩飾,雖是俘虜,仍做他的帝王夢。此心不容,唯有死,才可以了斷他的一切。
說是酒後服藥,但他仍舊死得很痛苦,全身抽搐,死後的姿態是頭部和足部相接。一代帝王,連死,也這樣的沒有尊嚴。
落梅如雪,拂了還滿。這一生,就像冷傲的寒梅,曾經棲在高高的枝頭,一片冰潔,風骨傲然。最後,零落成泥,無聲無息。
時光是一條河,你總是記得它,它卻不記得你。時光也是一縷煙,你以為存在的時候,其實已經消失了。多少朝代更迭,多少風雲人物,已隨著千年流淌的時光,退出曆史舞台。
到如今,風煙俱靜,江湖已改,山河依舊,紙上情懷。那些脫下征袍的老者,每日攜一壺老酒,在溪邊垂釣白雲。那些倚著柴門的女子,早已將芳菲看盡。那些登樓賞月的詞客,不知道走進誰的夢中。六朝古都曾經很遠,離我們千年;六朝古都原來很近,台上與台下的距離。
煙雲日月,粉黛春秋,低眉翻開書卷,以為消逝的曆史該是薄涼難當,卻還有餘溫從指邊滑過。蒼綠的時光,寂靜的六朝興廢事 盡入漁樵閑話離亭燕 張昪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蓼嶼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
雲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悵望倚層樓,紅日無言西下。
古墨,還有那泛黃,並且散著淡淡黴味的書紙,仿佛都在提醒我們,回不去了。曾經被風吹日曬六朝興廢事,以為積滿歲月的塵土,會滄桑得不忍目睹。卻不想,經過流光的刪減、自然的衝洗,反倒簡單幹淨起來。於是那些被繭束縛的人,抽絲而出,用年輪的刀片,削去斑駁的傷痂,在陽光下漸漸地溫軟。這就是時光的魅力,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它的流轉有著某種不定向的規律,倘若我們把握不住,與它南轅北轍,就永遠不可能走到一起。
第一次讀這首詞,一見傾心的是這個詞牌--《離亭燕》。
腦中頓時浮現出一幅圖景,燕子離開了,它曾經在長亭築夢的暖巢,飛向了浩淼無際的天邊。從此,萬裏層山,千山暮雪,它是否可以找到同伴,共建家園?還是一生漂浪,孤獨終老?這些,都是我一相情願的想法,像是癡人說夢,聽過作罷。《離亭燕》又名《離亭宴》,《張子野詞補遺》有“離亭別宴”之語,因取以為調名。忽然覺得,讀宋詞,似乎先要把詞牌讀懂,詞牌就仿佛是詞的故鄉,那些句子,就可以在這裏安家落戶,釀造情感,耕耘故事。
張昪,南宋初人,他經曆宋由盛到衰的時代,此詞為張昪退居期間所作。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進士,官至禦史中丞、參知政事兼樞密使,以太子太師致仕。熙寧十年卒,年八十六,諡康節。以前不喜歡閱讀以這種方式介紹古人的文字,而今卻覺得這簡單中藏著大美。無須深刻的語言,無須細膩的表達,短短幾行字,就看到作者一生的因果。是非成敗、興衰榮辱,也不過是簡短的刹那,來不及歡喜,也來不及疼痛,就恍眼而過,散入煙雲了。
詞的上片,寫的是金陵一帶的如畫山水,蕭蕭風物,熠熠秋華。登高遠望,看浩瀚的長江水奔流至遙遠的方向,天水相連,仿佛沒有盡頭。萬裏晴空呈現澄澈之色,瀲灩江波閃爍清冷的光。這份明淨,會讓你走出思想狹隘的空間,忘記浮華與蒼涼,隻想在濁世裏做一個清白的人、一個淡然的人。人與自然相比,永遠都是那般渺小,那般微不足道。大自然變幻無窮,傾刻間,更替著奇妙的意境。我們就是江岸的一顆沙粒,陽光經過時,也許還會發光,也許這一生,都被淹沒在黑暗裏。你看,江州上,蓼嶼荻花也像曆經了滄桑的老者,在秋風裏,流淌著幾許深沉的世味。密集的蓼荻叢中,隱現了竹籬茅舍,就這樣在明淨無塵的畫境裏,看到了煙火,看到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