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他寧願放棄一切,隻要朝朝暮暮,隻要一段生死相依。帶著蓮、鴻、蘋、雲四位歌女,從此天涯相隨,地老天荒。我想,他願意,他也會滿足。也許日子過得清貧艱難,無奈而尋常,但至少還能執手相看。可我明白,這隻是我天真的幻想,我一相情願的安排。身在高門的晏幾道,小有名氣的才子,縱然傲視權貴,亦不敢做出離經叛道之事。更況紅塵百轉千回,又何曾有真正的淨土。過盡滄海桑田,會發覺,人生就是一個圈,轉來轉去,都無法轉出那命定的軌跡。所有的掙紮,所有的努力,到最後,都會是徒勞。
若遠走天涯,流離異鄉,嚐盡風霜雨雪,又是否還能尋見從前紅樓綠窗的繁華?看到心愛的紅顏,娟秀的雲鬢上添了幾許華發,清亮的明眸隱藏著淡淡的哀怨,還有美麗的麵容,不知何時,悄悄地長出幾縷細紋,又是否還能無動於衷?這時候,再多的諾言,再多的盟誓,都拚不過似水的光陰,拚不過啊!因為美麗地錯過,才會有刻骨的回憶。倘若一直擁有,回憶不過是生活的一種點綴。
所以,寧可一生不得相倚,寧可在夢裏重逢。不要怨歎當年的拋棄,因為也曾有過好好的珍惜。這麼多年,他嚐盡了相思的滋味,每一次,聽見琵琶的弦音,都會想起初見時的小蘋。如果說,曾經的離別是一生的傷害,那麼傷害也成了如今追憶的美麗。小蘋一定被歲月蒼老了容顏,此時的她,再懷抱琵琶,又該會是何種模樣?她的相思,是比往日更濃?還是被流年消磨,隻剩下淺淡的韻味?
還有小蘋,她寧可一生將相思係在弦上,也不願在多年以後,與他相逢。逝去的真的太遙遠,這麼多年的相思和等待,沒有誰還得起。這是債,相思的債,她付出的,未必要償還。
一曲《琵琶語》依舊,隻是由急至緩,由濃到淡。那是因為,小蘋走過了人生那段,曲折生動的過程,如今,她的生活,真實而平靜。
窗外,還是宋朝的那輪明月,琵琶弦上,已經不知道,說的是誰人的相思。
“碧雲天,黃花地……”似乎許多人讀到這裏,接下去一句會順理成章地讀出: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
總是離人淚。這是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裏的詞句,出自長亭送別的一段。鶯鶯因張生將離,而內心產生的戀情、別情和傷情,才有了這樣淒美的錦句名詞。這裏的“碧雲天,黃葉地”,則是北宋詞人範仲淹《蘇幕遮》裏的句子,表達的是征人思家的愁緒。他們將離情,裝訂成一冊浪漫的線裝書,讓捧讀的人,也生出柔情。紛飛的黃葉,攜著淡淡的追憶,遺落在過往的秋風裏。
從發現第一枚落葉開始,我就在閱讀秋天。這個季節,酒入愁腸 化作相思淚蘇幕遮 範仲淹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有人目睹了燦爛,有人感受到荒涼。秋葉飄落的那一瞬,會讓我們產生幻覺,幻想著死亡的美麗。卻也會有一種落地生根之感,仿佛另一段緣分已經開始,我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背叛,萌動新的情感。秋天確實是一個適合懷舊、啟發感思的季節,它的到來,仿佛是為了將人渡化。曆來寫詩填詞的作者,在這個季節,都會創作出大量生動的作品。那些曆史名著,也總是借秋景抒秋情,心若秋水,憂傷而明淨,讓洶湧的濁世,在一卷水墨中安定平靜。
讀詞的上片,就覺得是在清風明月下,打開一軸秋水長天的清涼畫卷。碧雲高天,黃葉滿地,秋色連波,斜陽落入水中,瀲灩的波光,彌漫著寒煙薄霧,離離野草,鋪向看不見的天邊。這是一幅塞外的秋景圖,美麗而悲涼。範仲淹寫這首詞時,出任陝西四路宣撫使,主持防禦西夏的軍事,在邊關防務前線,看著塞外秋景,將士們不免思親念鄉。看到斜陽芳草,延伸到蒼茫的遠方,仿佛這條路,可以將他們帶回夢裏的故鄉。這些邊塞的征人,年年歲歲,都希望可以早日結束戰爭,脫下征袍,解甲歸田。在家鄉守著幾畝土地,修一個籬院,白天農作,晚上溫一壺老酒,用平靜而淡定的心情,跟老妻稚子,講述塞外烽火連天的舊事。
這一切,都隻是在夢中,隻有合上眼,才能在夢裏與家人團聚,醒來心緒黯然,愁如潮湧。看著溶溶月色,卻不敢登樓望遠,怕目光,無法企及故鄉燈火闌珊的角落。木屋的寒窗下,曾經容顏姣好的妻子,已被相思煎熬,鬢邊添了幾縷華發。也曾絕色傾城,在流光裏,舞動年華的裙裾。此時的她,點著如豆青燈,以愛情為針,以思念為線,為遠行的丈夫縫補征袍,隻希望相思可以跋山涉水,捎去天涯。稚子在床上酣睡,他還不解人世,以為母親的懷抱,是他唯一的溫暖。門外犬吠,秋風漸緊,明日的茅舍小院,又該是黃葉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