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車寶馬碾過芬芳的路徑,遊人如織,笑語盈盈地賞燈,猜燈謎。他們沉醉在歌舞升平的快樂裏,卻不知,宋朝已失去半壁江山,他們腳下的土地已不再全部屬於自己。
難道他們真的被浮華麻醉了心靈了,或者他們都已經修煉到淡定的境界,可以足夠成熟地抵擋風雨?辛棄疾輾轉在如流的人群中,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他想要喚醒所有的人,告訴他們,一起力挽狂瀾,修補殘破的蒼穹,卻又不忍驚醒他們瑰麗的夢。他在紛繁的街市中,似乎聽到美人環佩和瓔珞的叮當聲,他希望在這個沒有約定的夜晚裏,可以找到一個不屑俗流、超拔脫俗的佳人。和她共訴一段柔腸,共有一種相思,也許隻有這樣,才可以讓他忘記,搖搖欲墜的山河,忘記他骨子裏,那一點還沒有完全消磨殆盡的英雄氣概。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一直尋尋覓覓的身影,原來就在闌珊的燈火處,在傾斜的月光中。這女子,也許是一位脫俗的仙子,她用淡然的心,漠然地看著世人悲喜往來。又或許是一個冷落繁華的平凡女子,她不過在今夜,獨自走出閨房,想要在闌珊的角落,感染一點點熱鬧的氣息罷了。無論她是誰,今夜,她就是辛棄疾苦苦尋找的那個人,是他心中那枝清絕高傲的紅梅,不與凡塵有任何糾纏。
王國維《人間詞話》雲:“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細細揣摩,這三種境界,我們都能體味,但是卻未必要真正達到。
因為,我們都是大千世界裏的芸芸眾生,經曆著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我們的人生也許不需要經曆這三層境界,隻在心裏,存一份淡定,留一份清醒。不上高樓,不為憔悴,不再尋覓,隻從容地行走,清淡似水,安靜如月,低眉淺笑,自在平寧。
月光透過薄薄的紗簾,灑在桌案上,一盤棋、一張琴、一卷書,仿佛隻有這樣才可以和塵封多年的舊事暗通心意。這輪明月,從古到今,看過人世滄桑,依舊是這般風韻。而我們,卻再也回不到那一場高山流水的初相逢。我一直相信,月光比陽光,更能清楚地照徹曆史遺漏的角落。因為它明朗、幽清;它柔和,也多情。撥動曆史那根鏽蝕的琴弦,彈奏出沙啞的音調,是因為風塵勞累,還是因為知音已逝?千百年來,曆史隻不過更換了舞台,過往的英雄就真的成了道具嗎?
填這首《小重山》的人,叫嶽飛,曆史上著名的軍事家、民族英雄、抗金名將。他一生精忠報國,馳騁疆場,隻希望馬知音少 弦斷有誰聽小重山 嶽飛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裏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
白首為功名。舊山鬆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革裹屍,以祭山河。滔滔亂世,想要實踐理想中的完美,收複舊日河山,隻不過是一場虛空的夢。自古英雄多寂寥,他最終被奸臣以“莫須有”的罪名所害,似乎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曆史是一把用現實打磨的利劍,冷酷無情,它總是趁人不備,就粉碎你的夢,連灰燼都不留下。世先有伯樂,而後有千裏。世間恃才傲物、卓爾不群的人,無不希望自己可以得遇明主,一展平生才學。縱為知音死,也不甘作別人的棋子。多少人,一生不遇知音,寧可隱於鬧市,或終老山林,都不願在煙火人間為別人做嫁衣。
浪花淘盡,嶽飛隻是史冊上一位風雲人物罷了。被時光之筆寫在宋朝的紙上,再也不能怒發衝冠,飲血疆場。他寫《滿江紅》:“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又是多麼的豁達豪壯。是啊!三十多年的功名如同塵土,八千裏的路程,不知道經過多少風雲人生。胸藏煙霞,心如皓月,在碌碌世間,等待一個賞識他的明主,可是知音未遇,身先死。
他寫《小重山》不似《滿江紅》那樣豪情萬丈,可卻是借琴弦抒發著心中無言的呐喊。是寒蛩將他從夢中驚醒,現實的無奈如煙雲鋪卷而來,不能入睡,就獨自繞著石徑緩步。
簾外清冷的月光,照見他一片赤膽之心。這一生,為南宋抗金,無數次浴血沙場,毫無怨尤。他不為功名,隻希望可以得遇明君,慰藉平生寂寥。他是時代的英雄,他想收複中原萬丈河山,可是壯誌難酬,君王的懦弱,奸臣的迫害,讓他淒愴沉鬱。也想脫下征袍在月下獨酌,享受恬然和淡泊的人生;也想放馬南山,捧一本莊子的《逍遙遊》,坐擁青山碧水。
欄杆拍遍,山河依舊滔滔,那被戰爭攪亂的江水,混濁不堪,誰還能在濁浪中淘出真正的英雄?又或者說,誰還有心,去尋找真正的英雄?他在寂寞的黃塵古道,策馬奔馳,陣陣馬蹄踏碎山河。他,連同整個王朝,都在這一場戰火中被洗劫一空。宋朝的曆史,從此覆蓋了一層抖不去的灰。以為這樣就可以埋葬屈辱、埋葬忠骨,可那些不死的魂魄,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還給英雄一世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