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吹得漫天鵝毛大雪紛飛,雪虐風饕,方圓幾十裏不見一個活物。許昌城外一片寂靜——惟有灞陵客棧的大旗在北風中獵獵作響。
這灞陵橋乃是許昌城西二十裏,穎水之上一座石橋。無論這水這橋都有不少趣事。相傳高士許由曾畝耕於此,堯欲將君位禪讓給許由,許由聽說後連忙跑到這穎水邊上洗耳,表示名祿之言汙了他的耳朵。又傳當年關公千裏走單騎之初,便於此橋為魏武帝曹操率眾追上,乃是關羽挑袍辭曹之處。這許昌城人傑地靈、物華天寶,在那裏已是佇立了數千年。
隻是橋頭灞陵客棧裏沒有一個人在意這些——甚至說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些。
已到了掌燈時分,張掌櫃在大堂裏忙著算他的賬目。這大雪已經下了數日,雪倒是無妨,隻是這大風,阻的人寸步難行,客棧裏都是數日前被大風雪困下的天南地北往來的過客,住的久了,便都熟識了起來。被風雪困的久了,都無聊之極,便紛紛下的樓來到大堂裏,大堂裏前幾日便生起了供取暖的爐火,這時周圍也是圍了七八個人。
那北風呼嘯,夾雜了雪片從大門門縫裏吹進來,也吹得店裏油燈晃晃悠悠的,隨時有要滅的可能。所幸尚有爐火,天色已深,這麼大的風雪,想是沒有客人會再來了,張掌櫃算好了賬便吩咐店夥計滅了油燈。
眾人聽了,都笑掌櫃吝嗇,滅一時油燈又能省得了幾個銅錢,張掌櫃隻是拱手陪笑,並不答話,店夥計滅了油燈後,整個大堂內便隻剩爐火一處尚有明亮。
笑聲過後,安靜不過片刻,隻聽火爐左手邊一少年道:“徐大叔,你剛從北方回來,聽說契丹人以人油點燈,可真有此事否?”那姓徐的大漢聽了,道:“我便隻到過幽州城,再往北就未曾去過了,這件事你要問我,我也隻能告訴你我聽到的說法。”那少年道:“願聞其詳。”那徐姓大漢道:“我聽幽州城的漢人曾道,當年我大宋與遼國尚有戰事之時,大戰過後,契丹人收了漢人屍體,挖一個大坑,把屍體堆疊起來,用火化,火燒到一半,再將坑裏住滿水,油便浮上來了,契丹人把油收了去,確實是用來點油燈了。”
眾人聽了,皆搖頭歎息。又一南方口音的大漢恨聲道:“沒想到契丹人如此可惡。”徐姓大漢道:“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北方邊境兩國交好,雖說時有衝突,但已無戰事,諸位也不必如此介懷了。”
那南方大漢又道:“那遼狗尚占據我大宋幽雲十六州,並無歸還之意,怎麼我大宋從來不見討回。”
一矮小老者道:“當年黃河邊澶州城一戰,遼軍大將蕭撻凜為楊家將以床弩射死,原本我軍一片形勢大好,本可一舉收回幽雲十六州,隻可惜我朝極弱已久,大好形勢下反而議和,以白溝河為界,把幽雲十六州讓給了遼人。這之後百餘年來倒是都沒有理由在討回了。”
那矮小老者旁另一老者道:“澶州城一戰大勝為真,形勢大好卻未必啊。”
矮小老者不以為然道:“郭老何出此言啊?”
那郭老又道:“遼軍向來驍勇,當年隻是死了統帥,相比之下我軍卻多老弱,傷者也有大半。若逼之太急,去後必反,我軍卻無實力再與之抗衡。議和也是權宜之計啊。”
那矮小老者不屑道:“當日你又未在場,怎麼知道的這麼清楚。”郭姓老者亦不示弱,二人便吵了起來,眾人見這二老一大把年紀也這麼爭強好勝,都哄笑起來。
那徐大叔又突然道:“當年我軍未能戰勝遼軍,收回幽雲十六州,今日卻一定可以了。”眾人聽了,便靜了下來,想聽他下麵要說什麼。
那徐大叔見眾人在聽,便繼續道:“我在幽州聽說,遼天祚帝耶律延禧向來好大喜功,崇信奸人,群臣離心,他個人又偏好狩獵,常年不在宮中。整個遼國被他搞得一片烏煙瘴氣,且遼國北有上京內亂,東有女真反叛。若我大宋此時出兵,必可大獲全勝。”
眾人聽了,也是一陣沉默,繼而麵麵相覷。徐大叔道:“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那郭老道:“你久居北方,卻有所不知,你這番話把‘偏好狩獵’改作‘偏好書畫’便說的正好就是當今聖上了。”
那張掌櫃聽了,忙道:“噓聲,不怕被奸人聽了去嗎。”
眾人聽了他的話也都默不作聲,那郭老也是一臉愁意。忽然聽得門外馬蹄聲響,一匹馬急奔而至,停在了客棧門前。張掌櫃道:“這種天氣怎麼還會有人在外麵走動。”說話間,便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店夥計上前開了門,走進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一身蓑衣鬥笠,他在門前抖了抖身上的積雪,便走了進來,衝掌櫃道:“掌櫃,上房一間。”
張掌櫃見了這人,忽然有些猶豫,然而仍是笑道:“客官,您請上樓左手第二間房。”說完便又吩咐店夥計點上了櫃台的油燈。
那中年人漠然道:“先來兩壺好酒,幾個下酒菜。”說著,便除下了蓑衣鬥笠。眾人這時看清他一張清秀俊朗的臉,臉上卻是一雙茫然的眼睛。蓑衣下僅著了一身黑色單衣,眾人再看他的蓑衣時,卻是普通的蓑衣,恐怕也隻能擋雪,根本不可能有禦寒的效果。他除下了蓑衣,眾人才看清原來他左手手上還有一把長劍,卻原來是習武之人,怪不得能禦得了這嚴寒。
張掌櫃陪笑道:“客官,這個點我們以為不會再有客人來了,早已熄了廚房的火,廚子也去睡覺了,就隻有冷酒冷菜了。”
那黑衣人道:“無妨,便是有冷酒冷菜也好。”
張掌櫃便隻好叫夥計取了冷酒冷菜來。那黑衣人也不嫌冷,選了離爐火最遠的一處坐了下來,好像更是嫌熱一樣。
眾人見來了新人,不知他什麼底細,剛才講的話題便不方便講下去了,東扯西扯,開始扯些家常,但相當無趣,又都覺得那黑衣人奇怪,有意無意的都不時向他瞥一眼。那南方大漢見黑衣人喝酒,肚子裏的酒蟲便鬧騰了起來,對張掌櫃道:“張掌櫃,給我也來一壺酒。”
那黑衣人兩壺酒喝下,忽然道:“掌櫃,你姓張?你可知這張家堡離這裏還有多遠?”
張掌櫃卻道:“客官您到張家堡有什麼事嗎?”
那黑衣人道:“找人。”
張掌櫃道:“此處向北五十裏便到了。”
那黑衣人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故意騙我,我知張家堡是往西,你卻叫我往北。”
那張掌櫃見騙不了他,便道:“客官,隻怕是你雪大走錯了方向吧。”
那黑衣人道:“你是張家堡的人?”
張掌櫃道:“我隻是個開店的。”
那黑衣人聽了,哼了一聲,平身一個起落便躍至張掌櫃麵前,右手虎爪去拿張掌櫃喉嚨,張掌櫃出左手便擋,黑衣人爪到半途,招式尚未用老,忽然變掌,擊開張掌櫃左手,依舊變虎爪輕輕巧巧的拿住了張掌櫃喉嚨。
那黑衣人又道:“你為何騙我,你是張家堡什麼人?”
張掌櫃不答,卻對夥計喊道:“快去告知堡主,來者不善。”
夥計依言便衝向大門,那黑衣人冷笑道:“告訴張楓,我徐遜來找他了。”夥計也不理他,開了門便衝出去了。那黑衣人回頭道:“至於你,張家的人都得死。”說罷,隻聽得哢嚓一聲,張掌櫃腦袋一扭,便倒了下來。
北風卷了漫天大雪呼嘯而入,吹得爐火忽明忽暗。爐火旁的客人早就跑的沒了一個影子。
且不管城外如何腥風血雨,這到了夜闌人靜之時,許昌城內倒是說不出的寧靜祥和,似乎唯一與這祥和不配的便是這狂風了。
尋常人家早已熄燈休息,尚有燈火的人家卻各有不尋常的故事。城西老孫頭失眠了半輩子,這個點雖然早熄了燈,這風聲卻令他十分煩躁,聽著風聲,遲遲不得安穩入睡。再晚些,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約是已到了淩晨時分,風聲似乎漸漸小了下來,老孫頭心也漸漸安穩些了,失眠了半輩子的人,也知道這失眠是個心病,心安了便能漸漸入睡了。
卻不防突然隱隱約約聽到自城東傳來的馬蹄聲,老孫頭略覺詭異,馬蹄聲越來越大,不多時已到了耳旁,仔細聽時,何止一匹馬,卻是一群馬,少說也有二十幾匹,一刹那間呼嘯而過。又不多時,卻是半點聲音都沒了。
經這一嚇,老孫頭是怎麼說也睡不著了,展了展身子,披了棉襖便要出門小解,外麵大風已停了,又是積了一地的白雪,雖在夜裏,卻也照的一眼望去全是白的。
老孫頭雖然失眠,卻也還算個樂天派,邊衝著牆根小解,邊又唱起了小曲:“
臻蓬蓬,
外頭花花裏頭空。
但看明年二三月,
滿城不見主人翁。
”
老孫頭小解完了,卻忽覺頭頂一陣風聲,抬頭看時,卻見一道白影拖著一身白紗從頭頂劃過,像極了一個女鬼,老孫頭揉了揉眼睛,還當自己看久了白雪,看得眼花,不等他再度確認,嗖嗖幾聲,又飛過了幾隻女鬼,盡皆向西去了。老張頭嚇了一跳,忍不住大喊一聲“女鬼啊——”便衝回了房間。
這一聲“女鬼啊——”劃破了城西十幾戶人的夢境,好在大部分人都不失眠,醒了便再去做回籠夢。這許昌城是南北要道,往來通商不斷,知府李子光又是遠近聞名的父母官,故而這許昌城政通人和,百姓富裕。溫飽思**,這又聽到了這一聲“女鬼”,不知多少年輕人都回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