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酒徒寶(1 / 1)

酒徒寶敲開了我家門,走,喝酒去。

我說,我不去。我正在寫詩呢,別打斷我的思路。

什麼?你還寫詩歌啊?什麼歲數了,還寫詩!

酒徒寶原本也愛寫詩,而且愛煮酒論詩。用錫製酒壺,打二斤吉山紅,溫在鍋裏。芋子燒一盤,地瓜片裝一盤,還有炒黃豆、醃蘿卜條、酸菜什麼的,也弄了一桌。邊聊天邊喝酒,也聊詩歌。喝得起勁時,臉紅脖子粗地朗誦幾句詩歌,有別人家的,也有自己寫的,想起什麼,就念什麼。早先最感興趣的是《天安門詩抄》,那是個手抄本,也不知道酒徒寶從什麼地方弄來的,說那時在英雄紀念碑前念這個,還要被抓的。我們的詩歌啟蒙,也就是那時候開始的。酒徒寶喜歡喝幾杯,老酒下肚,詩歌就上來,什麼“是誰發明黃泥水,一仰脖子進肚裏。紅臉關公講義氣,膽量就在酒量裏。”什麼“農民種田交公糧,工人織布做衣裳。幹部從來不勞動,吃喝玩樂蓋新房。”我文化多些,說這叫什麼詩歌啊,滿街的小孩子都會念幾句。酒徒寶說這種詩歌老百姓最喜歡,一聽就記住了。

後來酒徒寶有進步了,說懂得什麼叫壓韻了。一天傍晚,拎了一瓶“小角樓”,切了一包豬頭肉到我家,一進門就大喊大叫:我給你看個好東西。隨後拿出一本《範曾吟草》給我看。我說你成了詩人啦?他說,我早就是詩人了,你不知道?人家都叫我詩人。那個時候我對詩人很崇拜,一聽這話肅然起敬了。後來,酒徒寶摹仿《範曾吟草》寫了些有平仄有壓韻的東西給我看,我不敢苟同,總覺得跟以前的“農民種田交公糧”差不了多少,就打哈哈敷衍說不錯,不錯。隻是至今也記不得他寫的那些東西。

再後來,酒徒寶認識了汪國真,認識了席慕容,也認識了海子,說認識也就是讀了他們的幾本詩集。這期間,酒徒寶的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從原工作單位圓釘廠下崗了。好在他有些做豆腐的手藝,他就磨些豆腐,弄副擔子,沿街叫賣豆腐。走累時,擱下擔子,屁股坐在扁擔上,掏出一本詩集讀起來。把他叫做詩人的那些主顧,就拿著一個盆走過來,說,詩人,作一首詩歌來聽聽,我就多買兩毛錢豆腐。他興致一來,滿口應承,旱煙筒敲著扁擔有板有眼念起來:“是誰/把黃豆變成白色/是詩人/磨出來的詩歌/抑或/這山頂的積雪/沒了土地的味道/隻有歌聲從豆漿的固體中/汩汩湧出”人家問,詩人啊,你這詩怎麼沒有壓韻了?他會笑嗬嗬地回答,這叫現代詩,你不懂了吧?我總覺得酒徒寶寫的現代詩要比有壓韻有平仄的好,看來他學海子學得挺好,有大進步了。

有一天,他突然衝進我家,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海子死了,海子怎麼能死啊?蒼天啊,你對詩人太不公平了!從那以後一連幾天,酒徒寶不磨豆腐了,關在家裏喝悶酒。我有空時去陪他一下,見他酒也不溫了,下酒菜也不用了,抱著個小酒壇對著嘴喝。看那樣子挺傷人心的。更讓人傷心的是他從此不寫詩了,說詩歌不能拯救人類,寫它有什麼屁用?

有人說,酒徒寶怕是瘋了……

這不,這位瘋子,不僅自己不寫,叫我也別寫。我說幹什麼呀?他說你來看看,你來看看。拉起我就走。

大街上車水馬龍。榕樹下,一位老人赤裸著上身,口中念念有辭。酒徒寶說,他是個詩人。我說,他怎麼會是詩人呢?酒徒寶說,你聽他念什麼。念什麼?聽聽:“天上的白雲啊/你把太陽裹了起來/是怕他凍著嗎?/你快把他放開呀/放他回家/太陽要生孩子了”酒徒寶說,這老人是個朦朧詩人。

他還拉著我走。街口,一堆人圍著一個學生模樣的人。酒徒寶問我說,你知道這人在幹什麼嗎?他在賣詩,一首五塊,你要什麼樣的詩他都有,你一出題他就來詩,還可以把你名字寫進詩去。多的時候,一天可以作幾十首。這個年輕人是先鋒詩人。

酒徒寶指著不遠處一處鞋攤賣鞋的中年婦女說,你知道她在說什麼嗎?我說,說什麼,推銷鞋子啊?再頂多和顧客討價還價。酒徒寶說,錯,她在朗誦詩歌!她朗誦的是口語詩。我再仔細聽,那中年婦女一副女高音嗓門:你走過來朝我看了/真皮的牛皮鞋無假貨/昨天王叔買了兩雙/今天又來提貨了/千裏之行始於腳下/過了這村沒這店/不是真皮我連人白送了……酒徒寶說,這口語詩怎麼樣?像不像現代詩人的傑作?我納悶,直搖頭。

……

酒徒寶不再激動了,呆在那裏,小聲嘟囔著:十億人民十億詩人,十億詩人都在做什麼?用生活寫詩,用汗水澆灌詩,用步伐測量詩,用生命交換詩……

說什麼啊?我聽不懂。我想,也許酒徒寶真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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