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灘上,羅芷歆靠在寇景文懷裏,那蓬氣球被拴在他們身邊的護欄上,羅芷歆不時從上麵扯下一個氣球,打開線繩把氣放掉,過一會又扯下一個,再把氣放掉。
“你又調皮了,Katherine。人家吹起這些氣球多不容易。”寇景文笑著說她。
“才不是呢,我要留著它們。”羅芷歆認真回答,“等將來某一天重新吹起來,紮一個花球拱門。”
憧憬的光芒在她眼中閃耀,照亮她秀美的麵龐,海浪在他們腳邊低聲唱著歡快的歌,寇景文感覺自己身在天堂。
“Vincent。”
“嗯?”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找我的?”
“空難之後不久。當時我在遇難旅客名單看到你的名字,又看到了DNA鑒定結果。那時以為真的和你陰陽兩隔,但黑匣子裏沒有你的遺言,我不相信你會忍心一句話不留就離開我,於是立刻托朋友查了你的出入境記錄,發現了破綻。”
“那時你就回國了?”羅芷歆擺弄著寇景文袖子上的紐扣。
“對,我辭職回國了。我去找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直到我看見你的電影海報,你能想象到我有多驚訝嗎?我現在還能清楚回憶起當時的震撼。我不相信世上除了雙胞胎之外還能有長相一模一樣的人,於是我又開始四處打聽,終於打聽出你經常光顧聖保祿醫院,接下去我知道我該做什麼:我應該應聘去那裏,靜靜等你。”
“在我快要動身去香港的時候,你來了上海,我在首映式上看見了你,我在人群中喊你,但離得太遠,你沒有聽見。”
“我跟著你到了賓館,你看到了我,但好像不認識我,可你卻邀我一起逛街,那時我真的有一種錯覺,就是你回來了,然而,你又離開了,好像我就是你邂逅的一位陌生人。”
“那時,我曾經懷疑過是否真正找到了你,我怕世界上真的有長得這麼相像的人,畢竟我剛見到你時,你眼中揮之不去的憂鬱讓我震驚,這和過去的你截然不同。然而有一天晚上,我守在你的西貢別墅外麵,你站在露台上,我就在牆外望著你,那時的你在憑欄沉思,完全是一副Katherine的神韻,那是我的Katherine——什麼都可以變,唯獨神韻不會變!”
羅芷歆眼裏又泛起淚光,四年前上海首映式的那晚,正是寇景文的呼喚,給她的記憶恢複打開了第一個突破口,而自己竟然多次和他擦肩而過。
而寇景文說這些的時候,把羅芷歆緊緊拉近自己,瞳仁被自己熾熱的眼光調成比深淵更深邃的顏色。羅芷歆在他強有力的臂彎中動彈不得,看著自己正上方的他的臉,感受著他一陣急似一陣的滾燙氣息,一陣酥軟的幸福感包圍了她。寇景文一反常態的蠻舉讓她很有安全感和滿足感,她願意被眼前的這個男人征服,願意隨他到任何地方,願意與他做任何事情。
“我聽見了。Vincent,當時我聽見了。”羅芷歆望著寇景文的臉,輕聲說,“還有那首歌,我摔斷了腿,昏迷在聖保祿醫院時,那首歌,《俠膽雄獅》的主題曲,也是你放給我聽的,對嗎?我也聽到了。”
“對,是我放的!我們都曾迷戀過這個電視劇,裏麵是另一對Vincent和Katherine的故事……恰好我的英文名是Vincent,你就自稱Katherine,這個名字隻有我們自己知道,是我們的小秘密……如果你能想起這個音樂和這個名字,就能想起我們的一切!”
語句斷斷續續,是因為寇景文已經把羅芷歆擁吻在懷裏,他不住撫摸著羅芷歆的秀發,羅芷歆的十指深深陷進他的肩膀,這個吻有開端卻似乎沒有盡頭,兩人恨不能與對方化為一體。
突然響起的手機聲中止了這一切。電話鈴聲響了很久,兩人才萬般不情願地分開。
電話是羅母打來的,羅芷歆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電話。
“媽媽嗎?”
“是我,阿歆。”
羅母的聲音有些異樣,感覺過於平緩了,帶了點遲疑的成分。
“有事嗎?”羅芷歆試探地問道。
“我在機場,你……能來一下嗎?我很想見你。”
機場的咖啡廳裏,羅芷歆坐在羅母對麵很久,羅母都沒有說話,隻在不斷抽煙,一根接一根,手在微微顫抖。
“媽,你要去哪裏?”羅芷歆打破沉默。
“去加拿大,我妹妹那裏。”
“到那邊打個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你平安到了。還有,不要抽那麼多煙,對身體不好。”
羅母把目光從旁邊收回來,放到她身上,眼圈開始紅了起來,情緒漸漸激動。
“你不用對我這麼好,你一直把我當媽,而我從來沒把你當過女兒,你知道不知道,我……我不是你母親!是有人給我錢,讓我來做你的母親!”
羅芷歆沒有說話,隻靜靜地望著羅母。
有些話一旦開始點穿,好比話匣子開了口,後麵想收也收不住。
“你看到的兒時照片,那不是你的,而是我真正的女兒的,她叫羅姿音,比你小一歲。她的父親在她出世不久就病逝了,好在我有不少積蓄,在她小學畢業後,就送她去美國讀書,中學念完,再讀大學。”
羅母又點起一支煙,嫋嫋煙霧籠罩著這個沉浸在痛苦又甜蜜的回憶中的婦人。
“姿音是個孝順女兒,在美國,她自己打工,不但不要家裏的錢,還經常寄錢回來,不管中學還是大學,一拿到畢業證,就先寄給我。她一直說,等在美國找到工作,就把我接過去和她團聚。可我沒想到……2003年1月,她飛回香港過年,回家沒幾天,就出了車禍……所以,那天你無意中提到2003年1月的時候,我感覺如同五雷轟頂,沒有別的,就因為想起了姿音……”
羅母的手抖得像風中的樹葉,良好的教養讓她克製住了失聲慟哭,甚至沒有讓眼淚流出眼眶,半晌才讓聲音恢複常態。
“……她出了車禍,走的時候,才二十二歲。那段日子,我真的不想活了,尋死了幾次,都被救回來。朋友勸我,你還年輕,好日子還沒過完,她們說得沒錯,我生姿音的時候才十八歲,她走的時候,我才四十。”
“從此我就為自己活著。年輕時我學過戲,當過演員,當年為我捧場的人,有些到現在還對我感興趣,像麥冠基和方中堅,一來二去,我的日子反倒比以前滋潤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羅母凝視著自己手上的煙,煙霧嫋嫋升起,在空中扭動出各種千嬌百媚的姿態。
羅芷歆則望著羅母夾著煙的手指,那手指纖細如蔥,白玉無暇,套著一枚閃閃發光的鑽戒,指甲精心修剪過,塗著柔紅的蔻丹,隻是香煙很久沒有被彈過,煙灰搖搖欲墜。她緩緩把煙灰缸向羅母推近了些。
“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麼?”羅母好像如夢初醒一樣看著羅芷歆,“我不該再跟你說這些,這些跟你沒關係,不過我要提醒你,不管你跟誰都好,但要離方中堅遠一些,他……他看上去文質彬彬,其實是個性變態,在床上他要求女人玩的花樣,比三級片裏有過之而無不及!不僅如此,他還喜歡虐待……女人越痛苦,他越興奮!”
羅母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她捋起衣袖,白皙的皮膚上竟布滿瘀痕,有掐傷和抓傷,甚至煙頭燎傷的痕跡。
羅芷歆驚呆了,她下意識撫上羅母的胳膊,聲音有些發顫。
“媽媽,方中堅他……?”
“我說過,我不是你媽媽!是有人花錢雇我來演你的媽媽,你明白嗎?”羅母猛然抽回胳膊,情緒更加激動,音調越拔越高,但片刻又沉墜了下去。
“是誰雇的我,你應該能猜到,他為了讓你相信,你有這樣一個家庭在香港,你有那樣的一個過去。他要把你原來的記憶在你恢複之前就連根拔除,而把這些虛構的記憶種植在你腦子裏。”
“你知道,羅姿音和羅芷歆,寫出來都是Law Zi Yam,所以一直以來,你用的是姿音的病曆,你所看過的日記、童年的照片和畢業證書,也都是姿音的,而你那些成人以後的照片,在國外的,在香港的,在上海的,單人照、雙人照、合影,都是他請人用電腦合成的……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周圍所有不知情的人相信,的確存在這麼一個叫羅芷歆的女孩,也為了讓你相信,這個女孩就是你!”
羅母一口氣說完這些,向後靠在椅背上,看上去疲憊不堪,那一大段煙灰終於掉了下來,斑斑點點撒在她的裙子上。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羅芷歆輕輕問出一句。
羅母沒有馬上回答,她狠抽了幾口煙,最後把煙撳滅在煙灰缸裏,再抬起頭看著羅芷歆的時候,眼神竟和剛才大不相同,滿含愧疚和感激。
“你一定沒有碰到像我這麼神經質的女人,阿歆。剛才我雖然歇斯底裏,卻不代表我對你真正的感情。我就是這樣一個反複無常的女人,這是真正的我,而你之前看到的慈母,是我演技的一部分。”
“那時的我,對你沒有絲毫感情,所以我才能演得逼真;而當我真正把你當女兒看的時候,也是一定要退出這個遊戲的時候——我在你麵前演不下去了,或者說我真的不忍心再演了!我在騙你,而你在真心對我,這讓我覺得自己很卑鄙!知道嗎?那天,劫匪們把你帶走的時候,我好像重新回到失去姿音的那種煎熬中,如果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恐怕……”
“媽媽,我不是沒事了麼?”羅芷歆輕聲打斷她的話。
“阿歆,答應我,別再喊我媽媽,我不是你媽媽。我希望你能早點恢複真正的記憶,想起自己真正的媽媽是誰。”
羅母看了看腕表,“我也該走了,再見!”她提起手提箱匆匆走出咖啡廳。
羅芷歆跟著奔出咖啡廳,望見羅母正機械地隨著人潮向前湧動。
“羅太太——!”羅芷歆喊道。
羅母停下腳步,慢慢回過頭來。羅芷歆上前緊緊擁抱了她一下。
“謝謝你,羅太太,你是個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羅母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她握住羅芷歆的手。
“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麼,請容許我繼續喊你阿歆。阿歆,我也謝謝你,是你讓我重溫了一回母女夢。”
機場永遠都是人來人往,有多少故事在上演,就有多少故事正在湮滅,數不清的悲歡離合,就在那擦肩而過的回眸中。
羅芷歆默默望著消失在雲端的飛機,耳畔回響著羅母上飛機前對她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