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個體,互相吸引才會在一起,就跟餓壞的人看見一桌山珍海味一樣,上桌的時候誰不是歡天喜地?可婚姻就不一樣,婚姻是椅子上的強力膠,吃完了你還得坐著,吃撐了還得坐著,吃死了你也得撐著。
不想承認自己一直在等,但一周後終於有了殷如的消息,她反複做了準備的神經還是瞬間繃緊。
“齊眉,有時間嗎?一起晚餐?”電話那頭殷如聲音冷靜,沒有上一次宣布懷孕時的笑意。
“好,下班後嗎?”
“可以,我在餐廳等你。”電話結束得幹脆,但葉齊眉開車到餐廳的時候,短短幾步進門的路卻走得異常緩慢。
殷如依舊是利落短發,早已到了,這時正坐在桌邊,低頭翻菜單。
“嗨。”葉齊眉小聲招呼。
殷如抬頭,笑了一下,然後拍拍身邊的位置。
印度餐廳,音樂旖旎纏綿,矮桌擱在軟榻上,巨大的靠墊散落各處,桌上方垂下亞洲風情的吊燈,燈光幽暗,隻打在桌中心淡淡一圈。
客人很多,但環境仍然隱蔽,每一桌都仿佛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還好嗎?”側頭問她,葉齊眉伸手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菜單,輕聲謝謝。
“哪方麵?”殷如雖然國際化,但眼睛卻是傳統的中國式,細長條,線條秀麗,這時近距離看過來,矛盾的美。
還沒回答,她已經接著說下去,“如果是工作,非常好,項目進行得順利,各方都滿意。”
“嗯,那就好。”葉齊眉點頭。
她卻沒有停下,語速稍快,“如果是生活,我很失敗,丈夫婚前就有內定的夫人,我居然多年來一無所知,現在整日被此事糾纏,所有力氣都已經用在控製自己不買一張機票立刻逃到世界盡頭上,慘過被判死刑。”
這麼直白,雖然三言兩語,可是描述得赤裸裸且血淋淋,聽過無數當事人的字字血淚,這一次葉齊眉卻震動大過任何前例,一手按在殷如的手背上,不自覺用力下去。
很鎮定,殷如輕輕抽回手,手包就在桌上,她一手打開,拿出一個信封,“你看一下,回國那天,淩晨到家,屋子裏是有人的,張姐和阿弟,唯獨沒有我丈夫。這信封在桌上,寫的是我的名字。”突然笑起來,好像自己說了一個有趣的笑話,”
拆開來裏麵有照片和信,隻看了一眼就推開,她不知道別人如何安慰女伴,但她一向覺得實際解決問題好過執著於根本無法彌補的傷害,“如果是重婚,可以要求賠償。”
沒有回答,其中一張照片被拿起來,殷如看得仔細,漸漸眼睛垂下去。
手蓋上去,“不要再看了。”
手背一燙,好像被沸油濺到,一開始無知無覺,然後才痛徹心肺,喉嚨哽住,可無論如何都要說些什麼,葉齊眉吸氣想開口,幾乎是同時,餐廳門口傳來喧嘩聲,穿得好像一千零一夜得服務生聲音急促,“先生,先生,裏麵都已經滿了,還有很多人在等位,您現在不能進去。”
“讓開,我找人。”男人很嚴厲的聲音。
這種表情找人?服務生開始流汗,又有同伴過來,一起攔在門口。
憤怒了,那男人開始吼起來,“殷如,我看到你的車了,我知道你在裏麵,別躲了,你給我出來!”
兩個女人都猛抬頭,殷如反應快,立刻擦幹眼淚,“我現在不想見他,我們走。”
來不及了,廉雲一旦鎖定目標就立刻衝向他們,其他客人從詫異到激動,紛紛注目過來。
手腕被一把抓住,殷如低叫,“放開我。”
“我不放,你幹嗎不接我電話,回國不回家,你發了什麼瘋玩失蹤?知不知道我差點報警!”
啊?難道廉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出乎意料之外,葉齊眉再次愣在這兩個人旁邊。
被抓得死緊,殷如掙不脫,改為扭頭閉眼,用沉默表示抗議。
眼角終於掃到坐在一邊仰頭看他們的葉齊眉,廉雲眉頭深鎖,“怎麼又是你!”
什麼口氣?當她瘟疫過境啊?葉齊眉沒好氣了,聲音冷下來,“廉先生,我勸你最好放手。”
“憑什麼?她是我老婆。”
切,農民企業家的口吻暴露無疑,葉齊眉指指桌上,剛想提醒,殷如已經開口,“廉雲,你抓得住那麼多嗎?”
終於注意到桌上的淩亂的照片,原本氣勢洶洶的廉雲突然啞了,殷如又掙,這次終於掙脫,但自由了一秒鍾就給他猛力拖回懷裏,廉雲聲音嘶啞,“小如,你聽我解釋,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樣。”
“我凡事隻看結果,對解釋不感興趣。”
“不行,你一定要聽。”
“廉雲,你那是重婚!”
“那不是重婚!”
公眾場合,那兩個人聲音倒是極力壓低了,可是語氣越來越頻臨爆炸邊緣,解決家務事的時間到了,葉齊眉半個身子還在軟榻上,一手趕快把自己撐起來,正躊躇著起身離開之前要不要打聲招呼,但是他們夫妻倆居然這個時候開始心有靈犀,同時盯著她開口,“別走。”
啊?這種時刻要她何用?葉齊眉呆望。
都是反應極快的人,殷如立刻解釋,“齊眉,我需要你在旁邊。”
哦,第三方作證對吧?了解。不過她怎麼隱隱覺得,表麵冷靜的殷如不過是因為怕得厲害才開這口的。
廉雲也在說,“你聽著,然後告訴她這到底算不算重婚。”
好吧,既然這是大家的一致要求——
餐廳是呆不下去了,所有客人都把這裏當作臨時搭台的情景劇舞台,看得津津有味,葉齊眉提議,“如果真的要說,換個地方行嗎?”
結果去了一個極安靜的會所,廉雲是常客,上下都認識,車一停好就有人上來招呼,包廂隱秘,歐式的沙發寬大奢華,單人位,葉齊眉坐下的時候卻隻占了小小的一個角落。
都不是小孩子了,到了這個時候已經冷靜,剛才的火爆場麵一去不複返,殷如臉上隻剩下疲憊。
“說吧。”
廉雲欲言又止,葉齊眉立刻舉手,“如果不方便,我現在就走。”
“不用,葉律師你留下。”
這男人第一次這麼客氣,真是意想不到,估計的確有用得到她的地方,葉齊眉終於坐正身子,洗耳恭聽。
“我家祖籍河南。”他開始第一句話。
兩個女人不說話,葉齊眉到底不是切身之痛,聽著還有時間默念,知道,成功的農民企業家嘛。
“家裏從商早,在當地也算有頭有臉,我們那裏傳統,男人身邊很早就得有個女人,晚了別人覺得奇怪。”
看了他一眼,葉齊眉繼續默念,這不叫傳統,叫封建,不要混為一談。
“陳麗,就是照片上那個——是我家遠親,十幾歲就來我家了,一直陪著我媽。”說到照片他就句子斷續,殷如嘴唇一抿,眉眼冷淡得很。
“我結婚前,結婚前——”
“一直跟她在一起,是嗎?”殷如替他接下去,聲音好像含著霜。
“小如!”廉雲急了,傾身向前去抓她,“那是婚前,而且我常年在外麵經商,根本很少著家,我父母都是老式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你家裏所有人一向不歡迎我,不用再提了。”
“我們結婚兩年,今年年初他們硬是把陳麗送到上海我這裏來,我又不好不安頓她,畢竟是遠親,她在這裏也無依無靠。”
“我告訴你他們為什麼把她送過來,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接受過我這樣的廉家媳婦,他們怕你斷後!”
“我沒有和她發生關係,你相信我,我隻是偶爾去照看一下,她沒什麼文化,差不多一輩子都是待在我家的,我沒辦法不管。”
這男人當自己是一代國父孫中山?還是當自己是後來居上的蔣介石?就算是孫國父和蔣中正,到最後也是明確結束了原來的婚姻關係,和家鄉的配偶分得徹底幹淨,才娶到新人,他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麵麵俱到,真是可笑。
“廉先生。”聽不下去了,葉齊眉終於站起來插話,“我可以說兩句嗎?”
“我還沒說完!”
“讓齊眉說。”殷如開口,比什麼都有效,廉雲立刻沒聲了。
“之前有沒有和陳小姐辦過結婚手續?”就事論事,葉齊眉說得幹脆。
“沒有。”嘴上回答,眼睛看得卻是另一個方向,廉雲全身緊繃,好像隨時都在預備殷如拔腿就走,他好一把把她抓住。
“私人的協議呢?我是指有第三方見證的那種。”
“也沒有。”
“到上海後你們共同居住過嗎?”
“沒有!我說了隻是偶爾去照看一下。”感覺像是罪犯受審,他聲音大起來,橫眉立目。
“好吧。”不想說自己兩次碰巧看到的情景,葉齊眉直覺他並沒有撒謊,轉頭看殷如,她點頭,“如果他說的都是事實,那麼這不是重婚。”
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廉雲鬆了一大口氣,“小如,你聽到了嗎?”
“但是,”又轉回頭來,葉齊眉眉毛一揚,“廉先生,雖然你不認為自己重婚,可顯然陳麗小姐包括你的家人,都已經自動確認了她的身份,你的另一個妻子。”
“她不是我妻子!”吼起來了,廉雲怒目而視。
“好吧,我表達有誤,中國男人的傳統不是一夫多妻,而是一妻多妾,你心目中妻子的地位,還沒有給陳小姐留下。”
“你到底想說什麼?”廉雲個性爽直,雖然也有商人的狡猾,但這時情緒混亂,對她的流暢言辭完全接受不良,他直覺反應就是先抓住殷如。
電話鈴響,是葉齊眉的手機,不急著接,她先看殷如,後者也望過來,身體已經被快要發瘋的男人圈住,可還是沒什麼動作,神色淒涼。
心一痛,但還是把話說完,“你決定了嗎?我可以接受委托。”
“閉嘴,你給我閉嘴!”懷裏緊抱著妻子,廉雲回身怒吼。
電話鈴中斷,然後又響,持續不斷,葉齊眉放到耳邊,“喂?”
“寶寶,你在幹嗎?為什麼這麼久都不接電話?”
看了麵前的廉雲一眼,葉齊眉聲音冷靜,“誌東,我在和廉先生太太說話,廉先生剛叫我閉嘴,語氣相當差。”
廉先生叫我閉嘴?這句話成誌東根本有聽沒懂,握著電話當場愣住。
他這時剛從韓國工廠出來,完全搞不清狀況,原本要上車的,現在卻站在車邊一臉迷茫,“哪個廉先生?”
明明不想趟渾水,卻莫明其妙被拉進來,被吼得有點委屈,剛才一聽到他的聲音,脫口而出的句子根本像是告狀兼撒嬌,立刻清醒過來自己口氣不對,葉齊眉看了麵前的一團混亂一眼,側了側身子,聲音低下來,有點汗顏,“是廉氏的老總,我在考慮是不是要接受廉太太的委托,沒事啦,晚些再打給你。”
“廉雲?”想起來了,前因後果一聯係,成誌東有不妙的預感,“齊眉,你能不能先回家?”
“我知道,正要離開。”不想在別人麵前多說什麼,葉齊眉合電話。
正想開口告辭,電話又響,這次就連那對氣氛僵硬的夫妻都看過來。
接通還是成誌東,“寶寶,很晚了,你開車小心。”
不該愉快的時候,不過她還是不自覺地彎嘴角,“知道,我知道。”
女人是奇怪的生物,再怎麼克製,跟相愛的人說話時甜蜜都會從眼角眉梢溢出來,觸景傷情,殷如神色一黯。
心裏立刻懺悔,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不過這場麵已經沒有她再留下去的用處,葉齊眉直接告辭,“你們繼續談,我先走了。”
“齊眉。”一向都幹脆的殷如,這時居然遲疑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你走吧。”廉雲倒是正相反,對著她直接揮手。
本來已經走到門口,聽到他這句話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麵時看到的紅印和抓痕,葉齊眉腳步頓住,回頭又直走回來。
“幹什麼?”對她有些忌憚,廉雲聲音很硬。
不理他,葉齊眉直接對殷如說話,“身體要小心,實在不行,你和我一起走吧。”
“你什麼意思?身體小心?小如一向很健康,小心什麼?你給我說清楚。”
完全明白她在說什麼,沒人回應廉雲的大聲,殷如抿唇一瞬,然後搖頭,“你走吧,我知道怎麼做。”
走出會所已經很晚,上車直接開回家,到家的時候一室冷清,疲倦得要死,洗完澡她都懶得吹幹,用浴巾用力擦拭,然後直接癱倒在床上。
眼睛都閉上了,手指卻好像有意識,伸長了摸索,終於抓到電話。
那頭接起來之後背景嘈雜,他先開口,問得直接,“你在幹嗎?”
“到家了,剛躺到床上,你呢?”
“跟一群韓國人吃飯,有人喝醉了,在跳高麗舞。”
“女人?”她問得隨意。
“男人。”他答得自然。
“蹲在地上甩頭?”依稀對高麗舞中的男人有印象,不過跟他一起吃飯的應該不是什麼泛泛之輩,喝醉了也這樣?
“你怎麼知道?好厲害。包廂都快不夠他轉的了,我正考慮拽他去大堂。”
哈哈,她相信這個男人說得出做得到,想象那個情景,再疲勞都笑出聲了,不過笑完之後,葉齊眉歎氣。
“怎麼了?”背景聲變得安靜,料想他換了個地方,成誌東的聲音變得清晰,千萬裏外,卻好像就在身邊。
“廉家的事。”
“齊眉——”難得的,他在電話裏聲音嚴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