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各有各的活法。
都說,“虎上山,龍下海,橫路竟二坐機關。”我偏逆潮流而動,招聘錄取,離開車間去了廠機關。人各有誌吧,心裏亦坦然。
雖說離開車間數年,卻仍然感念著車間那些“哥們”、“姐們”,他(她)們的音容笑貌時常走入我的夢中,出現在我的幻覺裏。上星期六,“羊崽”、“四大怪”來看我,擺過方城之後,他們在酒桌上說:“農村東西你不熟悉,寫寫咱哥們準有勁。”一想,也是。送走他們,偶翻在工廠時的日記,便整理成了《工廠的故事》。
一、羊崽兒
“羊崽兒,羊崽兒!”
班裏五六十號人,班長每天都“點名”。按順序往常“羊崽兒”是最後一個,今早日頭從西,把“羊崽兒”弄到了頭前。
名點過了,人頭矮小的羊崽兒從廁所出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等到最後,還沒點他,他不緊不慢地問道:“班長大人,把小民漏了。”
“你?!早點過了。遲到扣獎,這沒說的。”班長用眼角餘光得意地瞥了他一眼。
叫他“羊崽兒”是貶意,但楊宰本人認可。他說二十多年前人們就這樣叫他。習慣成自然,又不能堵住人們的嘴,改口也難。
辛未年是“羊崽兒”的本命年,快四十的人了,瞅上去卻不像,細皮嫩肉,小頭小手小眼睛,倒滿機靈的。
“羊崽兒”有自己的處世哲學:你不惹我,我不惹你,你惹我,我頂你。平時不言語,怕說了浪費細胞,但話匣子一打開,就不怕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有一次,5個人一樣幹活,他比別人少了5元錢。第二天,班長安排一件別人不幹的活讓他幹,他去了沒幹好,班長又給扣了塊。發獎金時,他找班長鬧了一場。鬧是沒鬧來,事後卻從班長借了10元錢,至今沒給。按理說,“羊崽兒”該到此為止,卻不該變著法頂班長。
“我踩著鈴進屋的,裝飯盒的兜子早就掛在你的椅子後麵。怎麼算遲到?”羊崽兒開始出節目了。“點名你沒在,就算遲到。”班長不耐煩了。“吆喝!我說頭,怎麼專挑軟的捏?自古以來,當官的不打病人。你算什麼屁官?我今天跑肚拉稀,瞎子鬧眼睛沒治了。我說頭,你是屬雞的還是沒屁眼?我就不信,從早8點到晚5點工作時間,你就不屎尿?”一席話,逗得屋裏的人哄堂大笑。
有人說“羊崽兒玩世不恭”,有點變態,是受了“文大”的迫害。那時他才12歲,父母“靠邊站,進牛棚”他成了“狗崽子”。後來,有人又覺得叫他“狗崽子”不如叫“羊崽子”貼切,於是就叫開了“羊崽子”。他父母平反恢複工作後,周圍的人覺得再叫“羊崽子”不太好,就改口叫“羊崽兒”,反正與“楊宰”一個音。羊崽兒在“文大”受父母牽連的遭遇,至今勃20多個年頭仍不能忘懷。他恨“文大”,他也恨不正之風。他說,要不是“文大”,現在社會不能是這個樣子。
我對羊崽兒的評價是好壞參半。那得從87年說起。公司各所屬醫院血源告急,工人履行義務獻血,給我們班一個指標,另帶一個預備號,實際就是倆。自願報名沒人報,班長想了一個高抬,召開了什麼“獻血演講會”。羊崽兒站起來道:“沒人說,我說。我演講的題目——《黨員·羊崽·獻血》。同誌們,共產黨員同誌們,你們看報紙聽廣播,你知道嗎?大興安嶺還在燃著那一把火,老山前線的戰士還在流血,黨需要你們的時刻到了,黨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快衝啊——!”
有的人被羊崽兒的話逗樂了,有的人為他的演講鼓掌,有的人(包括我)想笑笑不出來,心裏卻感到一種壓抑。
羊崽兒繼續演說:“和平年代,讓一些人出點血就怕成這個樣子。你們黨員盯著幹部,我們群眾盯著你們。我羊崽兒今天是跟著黨員往上衝啊!”
黨員被“將”了一軍,班長——黨員,還真不賴,沒掉鏈子,他一字一句,斬釘截鐵:“不用叫號。我報頭號,你報預備就行。”“說是義務獻血,醫院和廠還給100元錢。頭,從明年開始,獻血,我全包了。憑啥?就憑你這個黨員不是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