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羅家的事擋不住地球的運轉,妨礙不了別人家的婚喪嫁娶。三表叔的兒子結婚,三表叔專門上門來請,羅家當然要給麵子。
這個三表叔也姓羅,和羅於平羅於富都一個輩的,叫羅於鬆,家住在另一個鎮。羅於平騎著三輪車,車鬥裏坐著高雲和羅文康、羅文健,羅絲絲自己騎了輛自行車。一家人早上八點過出發,差不多十點才到。
羅於貴一家和羅於富一家到得更遲些。
遠房的親戚們都不知道羅家的近況,他們大多數不識字,生活範圍就是相鄰幾個村鎮,一年到頭也難得去一次縣城,印象還停留在羅家供房子辦席那回羅家興旺的家業。缺乏娛樂的年代,人們聚在一起不是打牌就是聊天。男人們擺開幾張桌子,有打麻將的,有打長牌的,有打撲克的。不打牌的男女們則各自和相熟的人聊天,東家長西家短,羅家的事便由知道的人傳開。
落在羅家五口身上的眼光有點多。
如今羅絲絲大了,不像小時候大家以為她什麼都聽不懂,有些不那麼難聽的話也不會避忌,當著她的麵光明正大的說。
羅絲絲心裏憋著氣。隻恨這些無知的人嘴巴怎麼這麼碎呢,偏偏人家又沒當麵說,叫羅絲絲想大鬧一場都沒由頭。眼珠兒一轉,招來羅文康,不顧別人的側目抓了一把花生一把魚兒糖塞到羅文康的衣兜裏,悄悄兒的叫羅文康去聽大家都怎麼說,被挨著她坐的高雲聽見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然後娘兒兩個都愣住了,同時反應過來,同時不自在的把頭轉開。
羅絲絲覺得心裏好沒意思,對安插順風耳沒了興趣,讓莫名其妙的羅文康自己玩去。
羅文康沒有被“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恥辱感,帶著裝的滿滿的衣兜高高興興混著不解玩去了。這小子和上輩子差不多,絲毫沒有小朋友的求知欲,對不清楚的東西秉承著一個態度:你愛告訴我就說,不愛說就算了。反正他是一點兒不好奇的。
要說兩輩子的差別,有。這輩子的羅文康膽子大、開朗、咋一看他那沒心沒肺的模樣還挺憨實挺可愛的。
羅絲絲給羅文康抓糖和花生的舉動落在眾人眼裏。
羅於平在外麵場院裏和男人們打長牌,羅文健和羅文康各自與同齡人混在一塊兒。羅絲絲則和高雲坐在三表叔家堂屋的條凳上。
三表叔家的房子是磚瓦房,和大多數農村住宅一樣院子圈得很大,房間也很大。光堂屋就有二十多平米。就是地麵沒有鋪水泥,隻是夯實過的泥巴地。堂屋裏擺著一根根臨時拚湊出的長條凳、方凳、圓凳和方桌、圓桌。太陽升起高掛天空,來吃席的老老小小的女人們幾乎都坐在堂屋裏閑聊。
坐在條凳另一端的女人從桌子上抓了一把魚兒糖塞到自己兒子手裏。
然後另一個有樣學樣。
接著……
很快桌子上的兩個搪瓷大碗空空如也。
有人便叫女主人的名字,羅絲絲應該叫三表嬸的:“再抓點糖來啊,都沒吃的了。”她旁邊一個老人拉了拉她的袖子,不悅道:“餓死鬼投胎的!人家都沒叫你叫,家裏沒給你飯吃還是怎麼的!”
先前叫人的青年女人把自己袖子扯出來:“媽你幹嘛,又不是我一個人要吃,再說,剛才我也沒一抓一大把呀,憑什麼說我?誰好意思說我!”
母女倆沒有壓低音量,挨得近的聽得清清楚楚,有意無意的一些目光落在羅絲絲身上。
“唉……這人啊,吃多少飯都是定下來的。能享多少福也是定下來的。前半輩子吃多了,後半輩子就隻能少吃了。”一個尖細的女音伴隨著磕瓜子的哢哢聲在屋子裏響起。
有人打趣道:“那你這輩子還剩多少能吃?”
說話的那女的一張歪嘴咧開,兩片瓜子皮粘在嘴角,眼珠子轉到眼角:“呸!你管老娘還能吃多少,反正我沒教小孩窮勞餓瞎的。”
窮勞餓瞎是長水的方言,形容人吃相很難看。
意有所指的話聽見的,都明白她在嘲諷誰。有的人站起來,說出去走走,不想沾染別人家的矛盾。有些厚道的打圓場,把話題扯開,開始討論新娘子的嫁妝和新房的擺設,於是三五兩個的跑去看新房。堂屋裏的人少了許多。
從羅家發家以來,不乏對羅家眼紅心熱,甚至妒忌的。一開始背地裏偷偷摸摸的說嫌話,後來羅家漸漸發達,有點關係都指望著沾點光,也隻能在背後嘀咕。
羅家的危機,似乎成了敗落的預示。
憑什麼大家都在吃糠咽菜,你家就能吃香喝辣。
嫉妒存在於所有人類的心中,鮮花著錦的日子一旦出現凋謝褪色的預兆,先前被光鮮景象掩蓋的陰暗思想就再難壓抑了。
羅絲絲冷笑,張嘴就要挖苦。巧了,在大多數連名字都記不住的親戚裏,她偏偏記得那個指桑罵槐的女人。
羅家當初招工時,這個女人和另外兩個都來過。羅家要不了那麼多人,短期工結束後從她們三個裏麵選擇了家境最困難的劉彩鳳留下來,另外兩個就讓她們回去了。
“走,我們也去看新房去。”知女莫若母,羅絲絲還沒張嘴,高雲就知道沒好話。羅家最近遇到的事夠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顧不得心結,連忙拉住羅絲絲,強行把她拽出堂屋,數落道:“你跟她們爭什麼?爭贏了有意思嗎?再怎麼說也是長輩,你就算嘴巴上爭贏了別人也要說你不懂事不規矩。”
好像她不爭別人就覺得她很乖很聽話似的。
羅絲絲白眼翻了一半,暫時被遺忘的關係重新浮起,使得她形成一個十分奇怪的眼神。
高雲撩了撩頭發,目光在院子裏遊移不定。頓了頓,招呼羅絲絲:“去看看新房吧。”
高雲娘倆在女人堆裏沒遇著什麼好,羅於平在男人堆裏也不開心。
開席上桌時,羅於平說,住在李樹仁隔壁那家的男人今天也來吃席了,告訴他好從前天到現在都沒看見李樹仁。
要說兩家雖然是隔壁,可是不是城鎮那種隔堵牆或隔間屋的隔壁,而是隔著幾塊田的隔壁,沒碰見似乎不稀奇。
可是羅於平告訴高雲的時候兩口子的強撐的平靜的臉色不約而同的籠上陰影。
運氣不好的時候,做什麼事都倒黴,甚至什麼都沒做也會倒黴。
席上,幾個男人輪流敬酒,把羅於平灌得暈乎乎的。羅家人臉色都不怎麼好看,中午高雲也沒去打牌,羅於平喝了幾口濃茶醒了酒,一家人就跟三表叔告辭,別的誰也沒招呼,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