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呼喚人性:戴厚英、嚴歌苓

一、《人啊,人!》

戴厚英的《人啊,人!》的敘述結構是獨特的,它采用了在當年少見的眾聲喧嘩的敘事模式。每一節都以書中一個人物獨白方式展開敘述,書中幾個主要人物陸續登場,趙振環、孫悅、何荊夫、許恒忠、孫憾、奚流……他們都把心靈深處最真實最細膩的體驗和想法袒露出來,在書中形成一部動人的眾聲喧嘩但聲調諧和的交響樂。第一人稱是最易袒露心曲的敘述方式。每一個人,無論這個人是善還是惡,當他一覽無餘地展示自己的內心時,總是打動人的。這些心靈低語給全書罩上了一層哲思之光,使書中處處充滿思辨之美。雖然有些思考與時代貼合得過於緊密,但整體而言,那些思考是深刻的,對人生飽含洞察,比如在說到何荊夫的日記被公開時,作者借人物之口說:“是誰發明了這種階級鬥爭的方法?靠揭人隱私,靠發掘人的心靈中最隱秘的感情來致人於死地。”已經沒有個人,屬於個人的任何東西都可在瞬間被奪走,被公開展覽,無論是自己的財產、房屋或書信、日記,一切都鋪開在朗朗乾坤之下,任人評說。作家對這種以集體或強權名義的掠奪和展示表示了極度的憤慨。

小說的主要敘述線索是孫悅與何荊夫的愛情故事,而附著於愛情故事上的則是反右鬥爭灰色的時代背景。情愛故事顯然不是作家著力的重點,她隻是借一個好看的故事羅織了一張小說的網,目的是把自己對反右鬥爭,對人性、人道主義,對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進行一個細致而又深刻的梳理和思考。顯然,作家寫作的起點和目的是生態的,期望借這樣的梳理來建構一個友善、美好、充滿愛和關切的和諧的人際生態或說社會生態。

作家借人物之口說:“一場又一場劫難,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們的心靈都弄得支離破碎了。每個人都需要重新認識自己、別人和一切。”在那個“被當作政治上不可接觸的人”的年月裏,“親戚朋友不上門,熟人碰麵而不理睬。”否則就是畫不清界線。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父母和子女可以互相揭發,青梅竹馬的愛人可以落井下石,忠心耿耿的下屬可以反戈一擊,什麼都成為理所當然,都被推諉給曆史,而自己不需要負一點責任。趙振環在孫悅被打成牛鬼蛇神正在苦苦煎熬時,一天一封信辱罵孫悅,要求劃清界線,並趁孫悅被關進牛棚之際把離婚證辦了。在政治運動中,就像許恒忠所說的那樣:“人就是動物,人類的生存競爭比一切動物都殘酷,因為他可以定計劃、有意識、有目的地去競爭,還可以把自己的低級欲望用漂亮的外衣掩蓋起來。”

作家非常看重“曆史”一詞,她在每一章的扉頁和第一章每一節的開頭,都有一段或一句對曆史的個人領悟,她借奚望之口說:“大家都麵對曆史,讓曆史去選擇每一個人,也讓每一個人在曆史麵前作出自己的選擇,每個人隻能對曆史和自己負責。”現實是從曆史中孕育而出,任何現實都帶有深刻的曆史烙痕,而任何現實中的人都有曆史,都無法逃避曆史,而隻能在曆史創造、升華。

小說塑造了一係列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孫悅的堅強、獨立,對人友善,思想深邃的女性形象是全書的亮點。她本是一個澄澈優美的女子,反右鬥爭時,她堅持良知成了保奚派。然而她的正直善良卻讓她經受十多年的厄運,被關進牛棚,被罵作奚流的情婦,青梅竹馬相愛的丈夫與她離婚,留給她幼小的女兒和艱辛的生活,她曆盡辛苦將女兒養大。苦難使她更深刻地體察到人生的複雜,更加向往人與人之間的美好。在她的生活中,她最憤慨的是人們時刻關注她的私生活和由此而生的謠言。“汙水,汙水,隨便走到哪裏都會遇到汙水。特別是女人,又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女人。”用孫悅的口寫出了中國沉重的曆史因襲中女人的生存困境,傳統貞操觀、女性觀以強大的輿論力量左右著女人的生活,成為女人被攻擊,被誹謗的借口,阻礙優秀女性的發展。她眼中的愛情是純淨的,不能含任何雜質的,尤其不能把自己變成商品讓人家挑選。“在愛情裏,應該隻有互相吸引,而不應該有一絲一毫的買賣成分。”麵對何荊夫的愛情,她有過退縮猶疑,主要是因為愧疚,因為誤解,最後她終於選擇了聽從內心的呼喚。也在此時她發現她眼中的奚流,曾敬重的長者、校黨委書記是一個心胸狹隘,僵化呆板的人,經曆了文革後,“想不到曆史對於他隻剩下三句話:過去我有功,十年我有苦,現在我有權。”“奚流的職位恢複了,可是奚流這個人卻隻是恢複了一半,低級的、令人討厭的一半。”對政治劫難結束後某些政治人物的描寫,實際上是對某種政治生態的描繪。

何荊夫也是一個閃光的人物形象,他感情深沉,思想深邃,能吃大苦,也能出大成果。因五七年大鳴大放,說了一些尖銳言論而被戴上右派的帽子,淪落到社會底層成為一個流浪漢,十年的苦難並沒有磨去他性情中的美好,他對愛情的執著。他遊曆了大半個中國,做遍了各種苦活累活髒活,沒有放棄閱讀和思考,文革結束重回大學後寫出了厚重的《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一書。因此重獲孫悅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