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洶湧，來來往往，黑暗之中盡是密密麻麻的人頭。千篇一律的臉，千篇一律的表情。
熱切的，希望的，救贖的，麻木的。
那是在絕望裏等待了千千萬萬年之後方能呈現出的表情，那是急不可耐的，想要立即奔赴新生命卻又不得不在茫茫人海中與數萬人一起朝著同一個方向緩慢挪動，不知道究竟還要排多長時間隊伍才能輪得到自己的表情。
廣袤寂靜的空間讓人覺得心慌，數不盡的人影將黑暗連成了一片，分不出你我，感覺不到時間。唯有身後的那一條火紅色的河流仍在日複一日的流動著，河水發出火焰般的光芒，微微照亮了這無盡的死寂。
這就是眾生的輪回之路，而他已經在這裏等待了太久。
他眯著眼看，卻並不同其他鬼魂一樣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動。他站在最後麵，一動不動，如同路上替新鬼指路的雕像。
橋頭的老鬼用特製的木勺從忘川河裏舀起一瓢水，左手持碗，一瓢恰好一碗，不多不少。她的動作及其慢且簡練，從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表情冷淡的仿佛宣紙上暈染開的墨。她將碗給了投胎的鬼後便束手站著，直到他一滴不漏的喝下去，方點點頭，轉而看向下一位，接著將所有動作重複一遍。
她和這條河流一樣，從無變化。
他遙遙的看著一隻隻鬼在喝了孟婆湯後，別無留戀的跳進往生井，心中空蕩的仿佛無月的夜。這樣的場景他看了千百年，自己卻從不曾上前。
不是不能，不是不想，而是不知。
往生井，跳下去便可以在人間獲得重生，生出來是什麼全靠自己的意念與福分，福分來自於在地府積地陰德，越多便越容易達成所願。
他的陰德早已積滿。
“今年還不走嗎？”
他的身後不知何時突然站了位身穿黑袍的陰差，輕輕地問他。
他搖搖頭，皺起眉。
不知道，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麼，都說人死後仍會留著生前的記憶，但他卻仿佛是憑空從地府長了出來，連自己前世是什麼東西，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唯一能確定的是，他還不能走。冥冥之中似乎總有一種感覺在提醒著他，還不到時候。
陰差和他看向同一個地方，說：“那為什麼不試試看？人間一世，於地府來講不過刹那，回來時不就有了記憶麼，總好過在這裏站著。”
“不了。”他低下頭，轉身準備走，卻被陰差攔住，於是困惑地抬眼。地府所有的陰差都長得一樣，除去公務之外也從不與鬼魂交談，他們之間並無交情。
陰差一反常態，褪去冷冰冰的表情，笑容狡黠的衝他眨眼，低聲道：“想不想看看你的過去？我有辦法可以幫你。”
他聽後眉毛擠成一團，神情並不是陰差想象之中那樣的激動。
陰差微笑著看他許久，等待他露出些期盼或驚訝的表情，最後隻能收斂起來，沉聲問：“要，還是不要？”
他也不是無動於衷，忍耐了這麼長時間，任誰都希望能看到出口。他忍不住問：“你有什麼辦法？”
“給。”
陰差遞給他一麵巴掌大小的鏡子。
他雙手握著鏡子，緊緊地閉著眼，腦中一瞬間閃過地東西超越了這幾千年來的思考。
慢慢的，他顫抖著睜開眼。
陰差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終於心滿意足的看見他露出自己預料之中的神色。
他看著鏡子許久，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往前麵走。
前方是長長的隊伍，他等了千年，從來沒有此時此刻這般不耐煩過。過奈何橋，喝孟婆湯，然而記憶本來就不是他的，他什麼也不會忘。
他站在往生井前，連手指都在顫抖。神使鬼差的，他回頭看了一眼。陰差果然還站在原地，姿勢都沒有改變，即使隔了這麼遠也能看清他臉上的笑。
“多謝。”
他一字一頓的說完，轉身跳進黑黝黝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