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色如同銀盤裏的泉水。
那微青的月亮,是誰調皮遺落的一顆青螺呢?
這窗外如織如雪的槐花像是燒盡的炭灰,這韶華過去萬花凋零有誰去為她們歎息?
這華府鍾樓裏溫柔富貴鄉又是誰在這樣靜夜中燒盡紅燭也難以成眠?
雨化田再想起這個夜晚時,他也不知道,像這樣美麗的時光也是會過去的。
也許他始終不願意去細想。
華富輪流轉
是劫還是緣
天機算不盡
交織悲與歡
窗外,葉丹娘看著胡亂在床上躺著的兩個孩子,心裏說不出個滋味。
已過子時,再不將朔兒送到蘇州西園戒幢寺主持雲清大師那裏,天一亮,應天府的鷹犬就要
來拿人了,本來一片悲苦的內心卻是也漸漸平靜下來。
讓思思扶著她進去,麻利的剝下兩個人的全部衣裳,飛快的換好。
思思低低的提醒她:“夫人,時辰快到了,奴婢抱少爺上馬車吧。”
似是萬般不舍的,丹娘久久不肯放開布衣粗裳的兒子,看了又看,又從懷裏拿出厚厚一疊銀
票,又脫下脖子上的一塊紅繩串著的玉花生給他戴上,不起眼的料子,卻被她貼身帶了許多
年而散發著溫潤的光澤。
突然咬咬牙往思思懷裏一塞,在別過頭不看熟睡的兒子一眼:“讓駕車老張日夜兼程把少爺
送到蘇州西園戒幢寺雲清大師手裏,大師就明白了。”
思思鄭重的接過懷裏熟睡得像一朵睡蓮的孩子,粗布衣裳也擋不住明珠自華。
“思思知道了。”
這兩個剛剛見麵的孩子就這樣分開了。
這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這場夢裏偏偏什麼都是真的。
這一天,雷朔是在顛簸的馬車裏痛苦的醒來,他驚訝的發現他並不是躺在蘇繡的芙蓉帳子裏,鼻尖是熟悉又陌生的……檀香氣味。
直到看見一個穿著七寶袈裟手執綠檀香珠子的——雲清大師。
今天並不是來上香的日子啊!
然後一摸身上,粗糙的觸感提醒他這荒唐的一切全是真的。
一向驕傲的他第一次露出了不安惶恐的表情,雲清大師親自把他抱了下來,一邊走進一間偏室,一遍安撫道:“施主一定餓了,老衲以讓廚房備了些齋菜,施主先用了把。”
“主持,我母親呢?我怎麼會在這呢?明明昨日我躺在了家中的床上,我母親還為我找了一個書童?他……可有與我一同來?”
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雨化田沒有告訴我,所以我也猜不出來。
左不過又是一個美夢破碎的故事。
這世間多這一個不多,少這一個不少。
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留在戒幢寺當和尚,寺裏的剃度僧似乎對他那一首濃密得像是深淵的
黑發下不了手,被一雙帶著鉤子的眼尾掃一掃,那讀了十年的妙法蓮花經也念到狗身上去了。
哦彌陀佛。
罪過罪過。
寺裏的主持雲清大師歎息曰:“施主塵緣未了,不是佛門中人。”
十四歲的雷朔說:“主持,雷家不在了,我這個雷字,還是舍了去吧。”
雲清說:“名諱不過是個符號,施主要改便改好了。”
“雨田為雷,我願將往事忘去,就叫雨化田吧。主持,我是朝廷欽犯,雖不知因何緣故並無
人來追殺,但叨擾貴寺多日,時日一長,這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明日,就請讓我拜別大
師,早早離去。”寺裏四年,他突然明白了很多,比如,人情冷暖,比如,家仇難忘,一個
十四歲的孩子,有著非同尋常的聰慧和傲骨。
也有著不輸給謫仙的容貌和與此匹配的倔強。
雲清終於明白自己當年的預測是錯的。
個人的命運是無法與一個時代的悲劇抗衡的。
比如說,一條大船在海裏快沉了,哪怕是有個快要當皇帝的人在上麵,他也是被淹死的命。
雲清長長的歎息了一下,忽然覺得往昔自以為略通的佛法,全是笑談。
隻有那座上寶相莊嚴怡然而笑的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還是拈花而笑。
第二天一早,雨化田就拜別了住持,踏上了去金陵的路,他不知道那個累積著六朝金粉的古
都有什麼在等他,也不知道這個鋪滿了胭脂水粉的路上,是快樂,還是悲傷。
成化八年,雨化田進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