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王鼎鈞。

我在常來買東西的那家委托行門口又看見那個店員小姐。多年來她就在那裏,等男人來買領帶、襯衫,買值錢而不適用的小禮物。也許她本身也有什麼等人來購買。貨物的行情變了幾次,她也不能不變。我們看見過她的腰身細了變粗,粗了又變細;我們看見她的兩頰瘦了變胖,胖了變瘦。以前她活潑過,容易興奮也容易激動過;現在她變了,沉靜了,眼皮有向下垂的習慣了,眼角也有了皺紋。這樣一件工作也能消耗人的半輩子,想來不禁感慨。

別的店員小姐可不像她。一路走過來,我們看見許多新麵孔。店員這種職業流動性很大,新店員剛來不久,門外又貼上紅條子招募新人,她們從郊區的木板屋裏來,從稻田旁的大樹底下來,從職業學校又悶又熱的教室裏來,來到這裏。這裏有不同的光線,不同的音響,不同的氣味,在她們的腦子裏,注入了不同的思想。她們站在櫃台前麵,並不是等候顧客,而是等待自己變成顧客。她們把每一件貨物的價格背給自己聽,也把曆次聽來的每一種能得到那些貨物的方法跟自己商量。不久,她們走了。別人來遞補;別人又走了,後麵還有別人。

櫃台後麵的腳印,藏著多少小說和戲劇。

騎樓盡頭的陽光使我覺得快樂。下午的太陽把一家現代化的商店--最不像商店的商店--指給我們看。那是一家新蓋成的航空公司,那建築師用鋼骨水泥排出很多並列的筆直的線條,好像說:“這就是現代文明的雄偉的姿態。”同時,在色彩方麵,他又用了大量的黑、朱紅、金黃,使人想到中國宮殿的厚重富麗。玻璃門很大,光澤像水晶,可以看見裏麵靛青色的地毯。

李看了看表,對我們說:“等一下。”

我們都在航空公司對麵站住。他看表,我們也看表;他看那扇玻璃門,我們也看。

對李來說,一定是時間過於很久之後吧,玻璃門一晃。如我所預料,裏麵走出來一個下班回家的女孩。如我所預料,她經得起任何一派審美觀念的考核。她梳著中國古代婦女的髻變化而來的新發型,穿著天藍色的旗袍。她步下台階,朝著我們露了一露飽滿皎潔的臉。這時我看出來,那些迎合時尚的束裝(這是由於工作環境的關係)襯托出她的美,卻沒有加給她一分俗氣。

如我所預料,她和悅地向我們看了一眼,點一點頭,隔著馬路朝我們擺一擺手。那像女王一般能賜人恩寵的手。倘若那手也因辛苦操作而生了硬繭,將使男人覺得羞愧;倘若那手也因歲月無情而生斑點,將使女人為之悲泣。

她向我們招手時,李急忙轉過臉看我和老馬,又回頭用他四射的目光看我們身後的行人。等他再回過頭來,她臉部的滿月變成了半月,再變成月輪白色的邊緣。最後是一小片方形的聖潔的光域,她的後頸。

她的背影多麼引人迷戀嗬!流動的線條,由她圓而小的肩膀披下來,像急流直瀉跳躍變化的瀑布。地上臥著棕櫚樹的影子。她的腳步,量著那些樹影所畫成的方格。馬路上有了這些方格,就像一根比例尺似的逐漸將她縮小。我們隻看見上麵一點黑色,中間一段天藍,下麵一段玉白。顏色之間似間斷又連接的地方,我們看出極大彈性和張力。我們什麼也看不見了,像送走一艘滿載了音樂的船,送走黃昏中的晚霞,送走姍姍而去的童年。

在她消失的地方,隻看見車流洶湧而過。

李人瘦,個子也不算高,兩眼特別有精神,好像是,別人拿來生長隆起肌腱或用以堆積皮下脂肪的東西,他都拿來做了眼睛之火焰的燃料。他的眼睛看什麼都很挑剔,尤其對女孩子。個子矮的人都愛挺胸膛,愛大聲說話,愛用出色的表演使大家注意他,李也不例外,他發誓要娶一個惹別人羨慕的太太。他要使身旁的太太成為他在人生戰場上獲得的勳章。

在他看來,太太分成三種:詩、散文、應用文。他堅持他的太太該是一本詩。

“即使是應用文,也得是一本《秋水軒尺牘》。”有一次他表示這是最大的讓步。

他要在男女關係中找詩。他得像趙明誠去找一個李清照,像沈三白去找一個芸娘。光陰在尋尋覓覓中流逝,別人認為應該結婚的年齡來了,別人認為必須結婚的年齡來了,甚至,別人認為不容易結婚的年齡也眼看就要逼近,但他仍是那麼專注,專注地尋找生活中的詩,有的寫成半首,有的寫下一兩行,有的僅僅寫下一個題目,甚或連一個題目也沒有。

如今,他打算追求這個在航空公司打字的女孩,這個全心全意要到美國去生活的女孩。

最近他經常在下班的時候來讀這首“詩”。

她的確是一首詩。我們目送她的背影時,真覺得她向唐宋詞人的婉約風格中走去。可是,我怕這首詩早晚要被譯成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