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若不懂,你會自取其辱(1 / 3)

智慧與國學。

[中國]王小波。

1,我有一位朋友在內蒙插過隊,他告訴我說,草原上絕不能有驢。假如有了的話,所有的馬群都要“炸”掉。原因是這樣的:那個來自內地的、長耳朵的善良動物來到草原上,看到了馬群,以為見到了表親,快樂地奔了過去;而草原上的馬沒見過這種東西,以為來了魔鬼,被嚇得一哄而散。於是一方急於認表親,一方急於躲鬼,都要跑到累死了才算。近代以來,確有一頭長耳朵怪物,奔過了中國的原野,攪亂了這裏的馬群,它就是源於西方的智慧。假如這頭驢可以攆走,倒也簡單。問題在於攆不走。於是就有了種種針對驢的打算:把它殺掉、閹掉,讓它和馬配騾子;沒有一種是成功的。現在我們希望驢和馬能和睦相處,這大概也不可能。有驢子的地方,馬就養不住。其實在這個問題上,馬兒的意見最為正確:對馬來說,驢子的確是可怕的怪物。

讓我們來看看驢子的古怪之處。當年歐幾裏得講幾何學,有學生發問道,這學問能帶來什麼好處?歐幾裏得叫奴隸給他一塊錢。還諷刺他道:這位先生要從學問裏找好處啊。又過了很多年,法拉第發現了電磁感應,演示給別人看,有位貴婦人說:這有什麼用?法拉第反問道:剛生出來的小孩子有什麼用?按中國人的標準,這個學生和貴婦有理,歐幾裏得和法拉第沒有理:學以致用嘛,沒有用處的學問哪能叫做學問。西方的智者卻站在老師一邊,讚美法拉第和歐幾裏得,鄙薄學生和貴婦。時至今日,我們已經看出,很直露地尋求好處,恐怕不是上策。這樣既不能發現歐氏幾何,也不能發現電磁感應;最後還要吃很大的虧。怎樣在科學麵前掩飾我們要好處的曖昧心情,成了一個難題。

有學者指出,中國傳統的思維方式有重實用的傾向,他們還以為,這一點並不壞。抱著這種態度,我們很能欣賞一台電動機。這東西有“器物之用”,它對我們的生活有些貢獻。我們還可以像個迂夫子那樣細列出它有“抽水之用”、“通風之用”,等等。如何得到“之用”,還是個問題,於是我們就想到了發明電動機的那個人--他叫作西門子或者愛迪生。他的工作對我們可以使用電機有所貢獻;換言之,他的工作對器物之用又有點用,可以叫作“器物之用之用”。像這樣林林總總,可以揪出一大群:法拉第、麥克斯韋,等等,分別具有“之用之用之用”或更多的之用。像我這樣的驢子之友看來,這樣來想問題,豈止是有點笨,簡直是腦子裏有塊榆木疙瘩,嗓子裏有一口痰。我認為在器物的背後是人的方法與技能,在方法與技能的背後是人對自然的了解,在人對自然了解的背後,是人類了解現在、過去與未來的萬丈雄心。按老派人士的說法,它該叫作“之用之用之用之用”,是末節的末節。一個人假如這樣看待人類最高尚的品行,何止是可恥,簡直是可殺。而區區物品,卻可以叫“之用”,和人親近了很多。總而言之,以自己為中心,隻要好處;由此產生的狼心狗肺的說法,肯定可以把法拉第、愛迪生等人氣得在墳墓裏打滾。

在西方的智慧裏,怎樣發明電動機,是個已經解決了的問題,所以才會有電動機。羅素先生就說,他讚成不計成敗利鈍的追求客觀真理,這話還是有點繞。我覺得西方的智者有一股不管三七二十一,總要把自己往聰明裏弄的勁頭兒。為了變得聰明,就需要種種知識。不管電磁感應有沒有用,我們先知道了再說。換言之,追求智慧與利益無幹,這是一種興趣。現代文明的特快列車竟發軔於一種興趣,說來叫人不能相信,但恐怕真是這樣。

中國人還認為,求學是痛苦的,學海無涯苦作舟。學童不僅要背四書五經,還要挨戒尺板子,僅僅是因為考慮到他們的承受力,才沒有動用老虎凳。學習本身很痛苦,必須以更大的痛苦為推動力,和調教牲口沒有本質的區別。當然,夫子曾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但他老人家是聖人,和我們不一樣。再說,也沒人敢打他的板子。從書上看,孟子曾從思辨中得到一些快樂。但春秋以後到近代,再沒有中國人敢說學習是快樂的了。一切智力的活動都是如此,誰要說動腦子有樂趣,最輕的罪名也是不嚴肅--順便說一句,我認為最嚴肅的東西是老虎凳,對坐在上麵的人來說,更是如此。據我所知,有些外國人不是這樣看問題。維特根斯坦在臨終時,回顧自己一生的智力活動時說:告訴他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還有一個物理學家說:我就要死了,帶上兩道難題去問上帝。在天堂裏享受永生的快樂他還嫌不夠,還要在那裏討論物理。總的來說,學習一事,在人家看來快樂無比,而在我們眼中則毫無樂趣,如同一個太監麵對後宮佳麗。如此看來,東西方兩種智慧的區別,不僅是驢和馬的區別,而且是叫驢和騸馬的區別。那東西怎麼就沒了,真是個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