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高爾基。

……我有一天,看見契訶夫坐在他的花園裏,用他的帽子去捉太陽光線,屢次嚐試著把太陽光線連同他的帽子一齊戴上頭去,隻是始終不能成功。我看見他因屢次的失敗而生了氣,麵孔越來越難看了。最後,他露出一種粗暴的姿勢,把帽子在膝上使勁打了一下,打得扁平,然後才套上頭去。同時抬起腳,把他的狗開玩笑似的踢了一腳,隨後眯著一隻眼睛,斜斜地望了天上一眼,才向他家裏走去。他看見我站在台階上,便露出一種奇怪的笑容,對我說:“天氣好啊。你該在巴爾孟那本書裏念過‘太陽的香氣像青草一樣’吧?這話真是瞎說。在俄國的喀山,太陽的氣味好像洋堿一樣;在這裏,在克裏米亞,太陽的氣味好像韃靼人的汗臭一樣……”

大托爾斯泰曾經謙和地問著一個蜥蜴:“你,你好吧?”

那個蜥蜴正在低水泊大道邊的荊棘當中一塊石頭上曬太陽。托爾斯泰站在它麵前,用手摸了摸他自己的皮腰帶。後來,他向周圍看了一看,這個大偉人才對著蜥蜴說出真話:“我,我卻不舒服呢。”

神父烏拉地有一次把自己的靴子放在麵前,用一種嚴肅的口吻,對它說:“去吧,開步走吧。”

隨後他又問了一句:“你不能夠走嗎?”他露出高傲的神氣,好像打了勝仗似的,做一個結論:“不是嗎?如果沒有我,你一步也走不了呢。”

“老神父,你幹什麼?”我一麵走進房間,一麵這樣問他。

他留心望了我一眼,隨即對我解釋:“沒有什麼。我說這隻靴子啊。它的後跟已經磨得沒有了。如今的世界,連靴子都做得壞透了。”

女人們在占牙牌數的時候,或是在化妝打扮的時候,往往會自言自語地應酬自己。但是我曾在五分鍾當中看見一件怪事:一個有知識的女人,獨自坐著吃朱古律糖,一麵用一個夾子夾著糖,一麵說:“我啊,我要吃你呢。”

她說了之後,一口把它吃了。吃了之後,又問一句:“這不是我把你吃了嗎?”

她隨後又拿起一條糖,又說:“我啊,我要吃你呢,這不是我把你吃了嗎?”

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熱心吃朱古律糖。這是一個夏天的下午,約莫在五點鍾左右。從街上透進一種大都會生活的迷亂的喧聲。這女人當時的臉色是很嚴肅的。她那雙灰藍色的眼光,全部集中在她膝頭擱著的盒子上麵。

在一個戲院的走廊上,有一個長著褐色頭發的美貌女人,到得遲了,在一個鏡子麵前整理頭發,用一種認真的神氣高聲問著:“那麼應該死嗎?”

那時,走廊裏沒有一個人,隻有我,也是來遲了,剛到那裏。但是褐色頭發的女人的確沒有看見我。我想:如果她看見了我,恐怕不會向我提出這有點不方便的問題呢。

這種古怪的事情,我看得不少。

有一次,勃洛克站在“一般文學社”的樓梯上,在一本書的邊緣是上寫字。他忽然對著扶手欄杆,側身讓開路,仿佛是恭恭敬敬讓什麼人過去似的。但是,我並沒有看見什麼人走過。我那時站在他上麵的階段上,當勃洛克帶著微笑的眼光,隨著他所敬讓的那個人往上看時,碰著了我的眼睛(大概是一種吃驚的眼睛)的時候,他把鉛筆落下地去,隨即彎腰去拾起來,一麵問我:“我來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