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京戲中,桌子與椅子是戲班的共同財產。遠比不上守舊那樣具有象征意義。但無論怎樣,隻要人物不上台,它們就什麼也不代表。等人物借助它們做過了戲,人物下場了,這桌子與椅子又什麼都不是啦。這樣看來,老京戲舞台的守舊桌椅或許有些破舊,但它們代表一個幹淨的時空。用今天的話說,它們都是“非常環保”的。
二是演員需要自問一聲:自身都是從何處來到台上的?比如這個楊貴妃,她又是從哪兒走到自己與皇帝約定的百花亭的呢?隻能泛泛回答:她來自後宮,來自她剛才待過的那個地點。再比如《群英會》中的曹操,他又是從哪兒奔赴江南的呢?可以是從皇帝所在的朝廷之上,可以是從塞北馳騁的疆場,還可以是從他帶領一般文人吟誦詩詞的稚會之地……這樣的解釋貌似有理,其實仔細思考,又覺得均有欠缺。準確地說,他們都是從“無”中來,進入舞台的一刹那,這“無”就變成為“有”,一曰再返回到後台,“有”又重新演變成“無”。這裏說到的“無”,並非空空如也,一點“真格的”也沒有。“無”中其實也還是“有”的,但“有”的僅是一些組成人物的元素:如化妝、穿戴、動作、語言、歌唱等最基本的規矩(規範),就像中藥鋪中抓藥的小抽屜,其中這抽屜裝的是甲藥,另一個裝的是乙藥,再一個是丙藥……不同的抓法就能組合成一個又一個的典型人物。怎麼去組合呢?要依據京戲自身的特殊規律。這樣講來,對“無”的解釋還需要再加豐富:前邊講的化裝、穿戴、動作、語言、歌唱等,都還屬於硬件(或半硬件),而這裏的特殊規律則屬於軟件了。概言之。演員與裝扮他(她)的是各種元素,分別集中在後台的時候,前台“無”而後台亦“無”(或言是一種雜亂無章的“有”)。等演員等物質因素集結在前台時,前邊倒是“有”了,後台卻是“無”了。即使是暫時下場進後台休息的演員,也不能再算是後台之“有”。等戲散了,演員回到後台卸妝,服裝重新返回到各個戲箱之中,此外再加上成本(演員的成本是要吃飯發工資。戲裝成本是需要晾曬及噴灑酒液消毒)。幾年中或經過一代人的努力,戲班及其戲箱又需要做符合時代的更新。這時後台的“無”(或言是那種雜亂無章的“有”),無論硬件與軟件都會超過從前。等這些因素被前台的戲進行抽取做重新之組合於前台時,前台戲之“有”,也就大大超過了前一時期該劇目的“有”了。
梅蘭芳與齊如山的友情。—直到近年才被大陸的研究者所認可。我對這個問題認識較早,我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研究梅蘭芳時,海峽對麵就有一位陳紀瀠先生給了很大幫助,他把由他操作出版的《齊如山全集》十巨冊,先郵寄到香港,然後再從香港轉寄到大陸。直到最後由郵遞員送進我家。這裏有第一手的原始材料,齊老先生在海峽那邊娓娓道來,語氣淳樸,事實俱在,給我的研究以很大的幫助。再一位,就是我們中國京劇院的名譽院長兼總導演阿甲。他身居高位,卻沒有絲毫的架子。他排新戲時,我給他擔任過場記。他排戲時經常是今天一個思路,明天又改了不少。他不斷加大戲的容量,最後響排時,就又不得不割愛。老先生經常是妙語連珠的,他用詩一樣的語言去啟迪演員,他為李維康排《恩仇戀》時,就這樣啟發演員:“你演的這個風妹子,這一會兒是辣椒,過一會幾就變成了蜜糖,你要用花旦的技巧表現她的辣椒一麵,又要用青衣中的傳統,表現她蜜糖的另一麵……”記得在1994年前後,北京舉行紀念《紅燈記》演出30周年的活動。從中央文化部開始,許多重要的領導人都出席了在人民劇場舉行的盛大演出。到謝幕時,許多部長鄢簇擁著阿甲走上舞台。本來按照級別,阿甲是應該走在最後邊的。但考慮到阿甲對這個戲的功績,大家還是簇擁著他逐一與演員握手。隨後,在人民劇場的貴賓休息室中,又舉行了小規模的座談會。與會者都讚頌阿甲如何不容易,但阿甲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他招呼我到近前來,我就蹲在他的沙發前,聽他這樣說道:“眼前最重要的問題,是總結《紅燈記》在音樂上如何用西樂。但目前使用西樂,還是實用主義的——這兒需要低音,就用大提琴加幾個貝司。那而需要花哨的旋律了,又用小提琴加點什麼……這樣做是行不通的,真正起作用的隻能是運用好我們的曲牌。西樂進入京劇樂隊,要想長久,就需要曲牌化。要想曲牌化,就需要先深入研究原來的老曲牌,等把老曲牌弄清楚了,我們再把西樂樂器拿進來,才巴它們與中樂樂器逐一比較,最後才可能形成自己的新曲牌……”阿甲是延安老幹部中一位非常有情趣的人,他習慣每天早晨去北海五龍亭附近打太極拳,但今天打的,與昨天、前天打的總有區別。別人問他為什麼,他則不無驕傲地講:我打的是龍舒掌,其中彙集了拳術、武功與中國畫,此外還有中國詩歌中的名句,是它們給各個段落進行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