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算是遇到了北京與上海相瓦往來的好的時候。在他之前,北京的京劇名家是不大去上海的。一是看不起上海那個地方,去了也未必能掙到多少錢。比如梅蘭芳爺爺輩的譚鑫培,平生六下上海,但從不跟上海文藝界人來往。為什麼呢?原因也簡單:看不起。我從北京下來了,下到你上海了,為的就是唱戲:我待在住的地方不動,要唱戲的時候你接我到戲園子,當然,我還是好好地唱,我得對得起我那張戲票的錢,我得對得起買票看我的那些人。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就與我無關了,我不需要再認識上海灘上的任何人。唱完戲,我拿著自己掙來的包銀,就跟接我來的戲園子說“拜拜”了。我回我的北京了,要是沒旁的事,我跟您也“拜拜”了。當然,我暗自心裏想:您這兒缺不了我,過一兩年,這兒的戲迷會想我,而且會越想越厲害,於是您就又得派人進北京,再找我南下唱戲了。如果有這事,我也不反對,咱們再坐下來談公事(我…場拿多少,我帶去的琴師、鼓師什麼的,他們義分別拿多少……)但我還是老脾氣,來了上海還是待在飯店裏,要唱戲就直接進戲園子,至於別的好玩的地方以及有好吃的館子,那些都與我無關。
其實也不能怪譚鑫培,他到上海時已到中年,京劇在北京大興特興,而上海的京劇還遠不成熟。而他這位被北京戲迷捧成“伶界大王”的人,自然是南“下”了——他確實是“下”,您得從底下仰望他。你如果聽不懂他,那完全是你的問題了。反正戲院老板心明眼亮,他大老遠地請了譚大老板。並開出這價錢,自己肯定還是有賺頭的,自己是不會做賠錢買賣的。對比之下,梅蘭芳就完全不同。他20世紀10年代中期到上海時,第一,這是他第一次來,並且不是頭牌,真正的頭牌是老生。等第二次再來,他才成為真正的頭牌。第二,等梅蘭芳來時,卜海的京劇業已成了氣候,“海派京劇”已成了既定名詞,不管北邊的人怎麼看吧,反正我上海還是有號召力的。你們在北京成了名的演員,也不管你們在北京有多麼狂,但一提來上海演戲,卻一個個都有興趣!為什麼?咱上海有錢啊,先跟你定包銀,一包一個月,三十天讓你唱三十六場,那多出來的六場,算是你送給戲園子老板的。這麼辦其實您不吃虧,想想在北方您一場戲掙多少錢?您同樣的一場戲,在上海就能多出許多倍!為什麼,咱上海就是觀眾多,您隻要唱得好,您可以多少天不翻頭!當然,您自己不樂意我們也不勉強。但這樣的美事,在全國別的地方是沒有的。您從小學戲唱戲在北方,而到上海跑一趟,您就能大紅大紫,您再回到北京,您的名聲比沒來時又要翻高多少倍了。
1912年,也就是梅蘭芳二十歲時,他第一次來上海,掛頭牌的是老生王風卿。人家對自己真不錯,曾一再要自己與他交換著唱大軸。實驗了一兩回,梅蘭芳還真有人緣,上海人“認”他。後來等民國二年(1914)梅蘭芳再來上海時,戲院老板就讓梅蘭芳掛頭牌了。梅蘭芳到了之後,就在戲院老板的接風宴會上,認識了戲院裏的基本演員中的花旦趙君玉。趙與梅同年出生,各方麵條件都很優越,藝術上主要追隨南派四大名旦之首的馮子和,趙會的戲還真多。梅蘭芳與趙君玉在宴會上相遇,同席的人真覺得他倆是“一對玉人”。戲院老板就動了讓他倆合作一出的意思。後來,這合作就確定為演出《五花洞》,由趙扮演真潘金蓮,由梅蘭芳扮演假潘金蓮。隨後,趙就到梅住的飯店找梅對戲。梅蘭芳上次來上海時,趙還在陪馮子和演小生。他實在是大能人,從前還唱過花臉呢。今年算是初改花旦了。一見麵,趙就講:“這出戲裏兩人的唱腔得是一樣的。您先把您的腔給我哼兩遍;到台上我隨著您的腔唱,就不會碰了。”梅蘭芳以為很對,就把自己的腔兒哼了兩遍,趙完全記下。梅蘭芳又對趙說:“等真到了台上,那時就得我跟著您了,因為您是真潘金蓮,我是假的,假的就隻能跟著真的去表演了……”兩人言笑甚歡。
這一番“誰跟誰”的談話,其實是大有深意的。就一般而言,梅蘭芳是北方來的大名家,南派的演員必須處處跟著。當然,這出《五花洞》又是特例,劇中南派演員演真潘金蓮,而北方大名家卻要充當假的。大的藝術背景與具體的戲中情景恰好是相反的,這種矛盾又在他倆的玩笑之中變得十分分明。
作者品評
梅蘭芳在20世紀10年代多次去上海演出,接觸上海各方麵的人物與藝術都越來越深入。但在第二次去上海與趙君玉的接觸、磨合,卻帶有最本質的意義。梅曾在《舞台生活四十年》第一集中談到第一次去上海的情景——以王鳳卿為頭牌,自己為二牌。王的包銀為每月3200大洋,自己每月則為1800大洋。這個數字還是王鳳卿一再向上海方麵提議才最後爭取到的。第一次去上海,梅蘭芳並沒有與上海方麵的演員過多接觸,因為他認真與同去的北方演員磨合,盡量做到不出一點差錯。他事實上做到了,並且得到上海觀眾的認可。等第二次再去,就發生了前文所說的合作一幕。正是在這個“究竟誰跟誰”的問題上,梅蘭芳理解準確並且善於團結南方朋友,所以才既做到戲上的精彩,同時也達到了戲外的團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