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前半生順風順水,三十幾歲就去過了世界上兩個最大最強的國家,自己成為世界戲劇史上“有了一號”的名人。真的是怎麼也沒想到,為什麼“九一八”那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晚上,中國就被迫進入了戰爭狀態。而藝人,則是最怕打仗的。道理再明白不過,一放槍放炮,城市中的人都怕房子倒塌,更怕槍炮子彈不長眼睛把自己打死,這樣一來,還有多少人敢冒危險進戲園子嗎?就算有不怕死而仍然聽戲的觀眾,那麼唱戲的演員呢,還敢進劇場上舞台歌歌舞舞著呢?提到演員,就比如自己吧——尤其是從美國蘇聯回來,多少人都鼓勵自己再接再厲,把唱戲的工作搞得更好;自己也何嚐不是樹立了這樣一番雄心,趁著年紀不大,還可以也應該把這一種粉墨之途走得更遠。但想終歸是想,真要做,就一籌莫展了。戲班的人心散了,每天聽見北京城外不算太遠的地方老打炮,誰還有心思扮戲呢!學戲時都和戲班簽下生死合同,言明有個三災五難,戲班概不負責。如今自己成立的班社,裏裏外外都是從小一塊長起來的熟人,大家都是一棵樹上的果子,都是手心連著手心的兄弟。隻能多為人家想,不能有一點想不周到。於是這樣一來,日子就一天天延續下去,自己的藝術就無端被耽誤下去……
就憑這,就真是不堪回首。從1928年起,北京改稱北平,政府遷移到南京去了。尤其是進入20世紀30年代後,北平人心惶惶,唱戲的與聽戲的都不像過去那麼專注,人心裏就像長了草,遇到謠言就更是瘋長不已。而上海,那是自己早年經常去的地方,由於距離戰爭遙遠,戲劇發達,更長出了電影與話劇,每天出入上海的人流不斷,那裏也是需要京戲的,更有不少的人在說——“梅蘭芳要是肯到上海,他一定大發達!”
這也就不過是句話,本來不必認真的。但自己整天無所事事,所以一聽見就立刻動了心。自己與梨園最親近的人商量,無非就是要通個消息,但就有人站出來激烈反對!其中為首的就是他齊先生!他反複說過這樣意思的話:“我跟您認識有二十年了吧?我真想不到您會心生如此的下策!上海,那是懂戲的地方麼?那,就是個掙錢並揮金如土的地方。在那兒唱戲的人並不懂戲,您今後要是老跟這樣的人攪到一起,日子一長,您身上那些正確的東西也就完了。我跟您認識了二十年,我給您編了有一二十出新戲了吧?為了您,我自己準備要幹的工作也擱下了。如果您不聽我的勸,非要走的話,我當然也無可奈何。您走您的吧,我還待在我的北平。我絕對不會給日本人幹事,我就躲避在我的家裏寫東西。我家有五進的深院,最後一進是裝柴草的房子,我就躲避其中寫我的書,我會年複一年地寫下去的。如果日本人來了,讓家裏人告訴他們:這姓齊的失蹤了,早幾個月就離開了北平。北平這麼大的城市,缺少我這樣的個把人,對他們也不算回事。等日本人失敗的時候,我就端著我的著作出來了,重新走出家門,告訴大家這些年我都幹了些什麼。至於您,我規勸了這半天,希望您能聽得進,希望您跟我的友誼,不至於因為抗日這事而分道揚鑣……”梅蘭芳聽見這番話時,也自然是動情的;但聽完之後,他齊先生走了,又覺得身邊空空如也,真的是很無奈。齊先生可以躲避進柴房閉門寫書,可我想唱戲又該怎麼辦呢?如果我到了上海,上海會歡迎我唱戲的。我現在三十幾歲,扮出戲來大致還不會太難看,要是我也等上十年八年,臉上的褶子一出來,想再唱戲恐怕還得倒貼錢呢,真是時不我待呀!
梅蘭芳反複與周圍的朋友討論“是否南遷”的問題之後,終於在1933年做出決斷:他離開了北平,帶著家屬前往上海。行前,他獨自去了徐蘭沅的家——因為徐是自己的親戚,同時又是長輩,彼此相處了幾十年,所以臨行之前,梅蘭芳把自己家的祖宗牌位,鄭重地存放在了徐家。還據說,梅蘭芳是從北平前門火車站走的。他臨走前,回望了一下前門,恰巧一群鴿子在天空盤旋起落,這情景勾起了梅蘭芳的無限情懷,他默默禱告著:北平啊北平,隻有這兒才是我的家,不管我今天被迫要走出多遠,可明天或後天,我一定是會回來的。前門,你就給我作證吧。
作者品評
盡管梅蘭芳思前想後,但他仍然是一廂情願著離開北平,也急切著在南邊等待抗日盡早獲得勝利。可誰又想得到,政府軍隊卻一直節節敗退,不但北平成為日本人的天下,連上海也失守。就為這,梅蘭芳更退到了香港。為什麼要再退?梅蘭芳心裏就一條:不願意在日本人的眼睛鼻子底下討生活。如果生活中距離過“近”,那有些事情“就不好說了”。沒想到退到上海之後,沒多久連香港也淪陷了。而自己的家屬還都在上海呢!既然左退右退也沒能退出日本人的控製範圍,那就還是聚到一起吧。既然是一家人,即使是死,也應該死在一起。這,不就是咱們中國人做人的準則麼?上邊大而化之地講述了梅蘭芳南迂之後的心路曆程,未免簡單,也未免太粗線條了。而梅蘭芳是個很細致的人,他到南邊遇到的麻煩也遠此常人要大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