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以後，梅蘭芳時常夜不能寧。他會想起一個人來：孟小冬。她離自己已遠—先在香港，後去台灣，自己本來也可以絲毫不再念她。可是也怪，這樁斷了的姻緣，總也讓自己一旦得閑，就總會死灰複燃，又想念起她。真真的說不清，當年自己怎麼會跟她有那樣的一幕—先是同台唱戲，彼此發生好感；隨後有人居間說合，講如果把她收為側室，則會如何如何；自己默許，居間的人又去那邊試探，最後居然成功，於是自第十章己又做了一回丈夫……回憶她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分明能感到她的不快樂。她本藝人，也曾很早就去南洋唱戲，甚至比自己去日本還早。後來北上京華，雖不是第一流的名角，但名聲卻足夠大，大到足以與自己分庭抗禮。梨園內外習慣這樣講，說她與我都是陰陽顛倒—同造就了梨園反常的巔峰狀態。說她是女扮男，一絲雌音也沒有，是千古以來的奇才；再說我的男扮女，也同樣不同尋常。但終究唱男旦的不是我一個，而唱坤生的倒隻有她最出色，似乎近百年來隻獨有她才無缺欠……
我想世間：隻要是人，都不可能是沒有缺點的。我們倆當年能走到一起，說明雙方還都有誠意。雖然，我發覺她婚後有些不快樂，但以為她那是思念舞台，思念她那扮演坤生的舞台—我有幸曾與她婚前同過台，似乎還是兩次—一次是《四郎探母·坐宮》，一次是《遊龍戲鳳》，我能感覺出那時她在戲台上的歡快，似乎還有些要跟我挑戰的意思。我發現，觀眾也完全感受到這一點，他們希望這樣的對壘能夠長期共存。當然，我不能怪罪觀眾，觀眾看我們的玩意兒，當然允許有人家的看法。我隻是說我倆—尤其是我的想法：能夠這樣在台上對壘，當然也是千古快事，但怎能長久呢？必然迅速成婚，當然一成婚性質就變了，她就再不能當眾歌唱，即使想唱，也隻能在家對我一人而歌。當然，她隻能獨自而歌，我就不能奉陪，我怎能再在她的戲中扮演女性，甚至成為她調笑、戲耍的對象了呢？我有時在晚間飯後，獨自躺在躺椅之上，默默並遠遠地望著她，她獨站窗前，一站就是很久。其實院子裏什麼也沒有，她與我沒話，但我們有了“那關係”，就再也不是舞台上還“沒關係”的男女主人公了。這情況很尷尬，我不能排除，她更不能排除。因為婚後的這個家，一切都是由我支付的。她，隻是家中的一個小動物，如鳥籠中的那隻金絲雀。她很美，但是失去了自由。我懂得她，但是沒辦法去解救她，難道我能讓她重新登台，去對大庭廣眾下的戲迷重新歌唱麼？我不能。我不能讓社會“沒話”。如果我答應她出門唱戲，社會則會對我“有話”，甚至是蔑視與斥責了。所以說，我也無奈。
在梅蘭芳去美國的日子裏，他有一位長親去世，在北京辦喪事。她準備參加，但大太太卻沒讓她進門—這看來是我的大太太做得不合適了，你身為“正”，一切就應該大度些，她已經是“側”了，內心深處或還有些委屈，也是可以諒解的。當然，“正”恰是深惱我另娶了“側”，恰巧我又不在，“正”恰能行使她“正”之職權。結果這一來，“側”更感到了委屈，她或許想到了昔日在台上的風光，她甚至會想—從陰陽顛倒上說，她是可以與我舉案齊眉乃至分庭抗禮的。她在這上頭很狂，甚至根本沒把“正”放在眼裏，“側”是一個完全藝術氣質的人，如今怎能反受其辱！咳，全是婦人！而婦人就是婦人，我也無奈。等我從美國回來，發現事情已經無可挽回。那就好來好散吧，自己在上海連續貼了四場戲，上海觀眾好久沒看見我了，戲票賣得也特別好。我拿這筆收人填補了此番出行美國的虧空，又把給她的費用也完結了。於是自此之後，我們行同路人，其間再無瓜葛。雖有遺憾，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我想天下之事，自古是難以完美的。罷了啊罷了。我就不回憶了吧。但我無法阻擋喜我愛我的觀眾，他們總是遇到某些事情的關頭，就恰恰要回憶並述說起來，無奈啊無奈！
作者品評
外人與他們（婚姻中人）之立場，是可以也應該完全不一樣的。外人從欣賞的角度出發，完全可以讚同擁護梅、盂之間的婚姻，倆人真是絕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梅蘭芳作為四大名旦中的翹楚，孟小冬作為坤生中的驕傲，古往今來都沒有第二份。如果他們能夠婚姻美滿，將來再有個後代—如果是男，就學梅蘭芳，繼續這男旦的事業；如果是女，那就好好學她媽媽，在唱老生上出人頭地。如果生兩個—一男一女，那就更美滿。這所有的一切，才成就了梨園史上從還沒有過的佳話。那，該是多大的“樂兒”啊！誠然，單從看“樂兒”的目的出發，是不會起到好作用的。人家自己結合，是人家自己的事。再說這結合，乃是老老實實地過日子，心地要平靜下來，我是夫，你是妻—哦，錯了！你不是妻而是妾！這一點是鐵定了的事實，你盂小冬是更改不了的。你越是心胸廣闊，那你就越痛苦。如果你處事溫和服軟，小心處置這複雜家庭中的人際關係，那或許還好一些。可孟小冬做不到，所有看過她的戲的觀眾也做不到！孟是梨園的“冬皇”，比梅蘭芳絲毫不差，更何況梅蘭芳家裏的原配夫人呢？更何況，她還算不得原配，真正的原配是王明華，人家是氣不過而去世了的。一個字：慘！所以但凡是看過盂小冬演出的人，就能料定她婚姻生活不可能完滿。但這不等於說，當妾的人就不能使自己的婚姻美滿，隻不過是孟小冬這樣的“冬皇”做不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