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京劇流派,梅蘭芳似乎生前沒有說得太多。梨園一提流派,梅派首當其衝"—隻要他還在世,誰還能不提梅派呢?梅蘭芳卻這樣想,隻要自己活著,隻要自己還登台,觀眾就能看見“我的全部”,而不是空洞的一個名詞。隻要人活著,隻要還能演戲,那問題就不大。關鍵是得活的,得能動起來演戲。
雖然這樣說,梅蘭芳也不是沒看見流派的難處,總的數目就有這麼多,而且幾乎都是新中國成立前留下來的。新中國成立後出現了張君秋與裘盛戎兩個新人,但那都是新中國成立前打的底子,新中國成立後又碰到了好的機遇,一下子也就喊響了。至於其他,還有一些與他倆接近的,就沒能喊響,於是就更沒能立起這個“派”。梅蘭芳以為,隻要人在,隻要常演戲,不愁自己的“派”出不來。也許別人會說:敢情您梅先生不著急了,您那派早就好端端出來了,並且是整個梨園數一數二的派了,於是您自然不急了。可我們的時候不好,再加上我們的姓氏也不好,我們是個大姓氏,姓我們這個姓的人太多,甚至在我們前頭,早就有人用這個姓稱了“派”啦,這弄得我們很尷尬。我們還稱不稱派啦?稱吧,好像藐視前人;如果不稱,那就再沒機會了。您看,古往今來梨園那麼多的成功人士,有幾個叫了“張派”、“王派”、“李派”啦。姓這些姓的人太多,真的不好辦啦。不像您,姓梅名蘭芳,既沒有重姓的,也沒有重名的,隻看見您一出來,就堂堂正正站在戲曲史中,並且成為裏程碑一樣的人物……
您大概會搖頭:“怎麼沒張派?不是有了君秋了麼?”
“我們不敢跟您頂嘴。他確實是應該。不過,咱們先換個話題談一談李世芳。如果李世芳不死,如果李世芳還活著,如果他如從前一樣的大紅特紅—首先,李世芳自己就難稱派,如果李世芳不稱派,他張君秋也難。首先是京劇觀眾會分流,聽旦行的就那麼多人,聽了世芳就未必再聽君秋,反之也一樣。“李,可是大姓,敢稱李派尤其不容易,老前輩那麼多人還沒稱派,他李世芳就敢?當然,如果李世芳先敢了,他張君秋隨後,也就容易多了……”
梅蘭芳笑了:“也對啊,沒想到這中間還有這麼大的奧秘。那麼,你再給我講講,流派是怎麼起來的,第一流派始於誰呢?”
“我,我可大膽著講了。不過,您,您可不許生我的氣啊……”
“好,不生氣,你講吧。”
“要照我說,就始於您—時間大約是1920年前後,先是光有您的梅派;等到1927年四大名旦一出來,四個流派就有了。旦行有了,不能忘記生行。隨後的四大須生,一下子又是四位。四大須生分為前中後三期,所以老生流派遠遠多於四個。在四大名旦之後,又出了四大坤旦與四小名,如此種種,一下子出來許多,占一號就稱一派。再者,不能光有後輩就沒有前賢,於是往前又追封了譚派、楊(小樓)派與其他十來個派別,您需要我給您逐一地都數出來麼?”
梅蘭芳又笑了,他轉而沉思起來,慢慢又說:“就說四大名旦這四大家吧,也不是沒有問題。有三家是青衣,外加一位花旦,各人都是各人的情況,彼此真還不太好比呢?”
“不太對吧?1927年,您四位剛出來時,報紙上就您四位的情況,還分項打過一張評分表呢!您的平均分高,但又不是每個單項都占第一……”
梅蘭芳想起了那張評分的表格,流傳至今,其大體上還算公平。梅忽然問起來:“我跟您說一件事,就是我們當年的評分表上,有一欄的標準叫‘新戲’,今天孩子們排了‘新戲’的人——”
立刻接茬回答:“—可就太少啦。不過那時候隻要誰好,那給他排出‘新戲’,戲班內外不會有異議,今天就不同了,排出‘新戲’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領導喜歡你,但把這出‘新戲’的名額給了你,也要經過不少的周折……”
梅蘭芳點點頭:“再說,什麼是‘新戲’的唯一標準,這恐怕也很難說呢……”
對話的這位連連點頭:“就是,就是……”
梅先生又說:“那時候觀眾少,劇種少,審查的標準也少,很多事還算好辦。如今呢,要想評選,不能光想著北京,南邊也不是隻有上海,全國主要城市都要照顧到,這評審標準就很難統一。今天談話就算開個頭,等以後有空了咱們再聊,行吧?”
“當然。當然……”對話者心想:梅先生這樣對咱們,咱們還能說不行嗎?
關於流派為什麼沒有後繼之人,梅蘭芳隻感到遺憾,真正的原因他也說不準。新中國成立前看戲,很大程度上是瞧人—演員,看他身上和嘴裏怎麼樣,是學的誰,學得有沒有模樣或走樣。至於劇本本身,就很少有人推敲。新中國成立後看戲,與從前有了最大的不同,是政治標準第一,劇本不能反動,不能有政治上的問題,比如老戲中把農民起義的領袖按照毛賊處理,如今就肯定不行了。他們是英雄,是推動曆史前進的動力,不能讓他們隨便抹臉,得認真勾臉,而且這臉跟那臉也不一樣,用什麼樣的臉譜,也體現出你自己的階級感情……這麼一說就沒完,其實還沒說到戲本身上呢……梅蘭芳回憶起,新中國成立後淨行人物的出新,表現在勾臉上的問題就很大,郝壽臣、侯喜瑞他們的學生,好像就沒怎麼排過自己的新戲,甚至更甭說勾過哪些被內行公認的臉譜了。這,難道不是個問題麼?
梅蘭芳又想起旦行中的荀派和筱派,後者從前是以演淫娃蕩婦—這個詞實在不好聽,咱給改叫“不太本分”的女性吧—起家的,什麼潘金蓮,什麼趙盼兒,還有什麼什麼,我都記不住角色的名字啦。反正,如果你看過他的《挑簾裁衣》或《活捉三郎》什麼的,你是不會忘記這位演員的。他確實有他的獨到之處,京劇空間應該大一些,應該允許他發揮特長。但他們這些戲,以及戲中這些人,似乎與新社會不太相融了,新觀眾會對這些戲做政治上的批評,這樣一批,他們就被動了,在這樣的環境裏,他們確實是說不出什麼來的。但如果輕易地把他們的劇目與流派剔除了,那京劇的範疇似乎就小了許多。真走到這一步,似乎也不好。這,就是站在新中國成立後的新立場上看流派,不同人彼此間的區別,也應該說是很大的。甚至是有些戲應該保存,另外一些戲就應該鏟除的。一說這話,就傷人了,我雖然不會(公開去)說,但這個矛盾不是沒有,我不講也有人是一定要講的。所以說,在京劇現有的三十幾個以姓氏命名的流派中,彼此間的差異實在是太懸殊了,懸殊到甲派可以富貴等身,乙派則會敗走他鄉,甚至流落到乞討的地步。說流派的繁榮,先得弄清楚這一問題。可要想弄清楚這些問題,又繞不開諸如批判誰打擊誰的麻煩,我自己多演幾出戲尚還不累,讓我一介入這些問題,就頭疼不止。啊,一想起就頭疼難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