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的一生既是順風順水,又每一步全都顯現著艱難。他被他的事業忙得團團轉,很難有閑睱坐下來,認真回憶自己一生都經曆過哪些艱難,在哪些時刻如果事出意外,就會改變自己一生的軌跡。這種事出意外有兩層含義,一是與自己有關聯的外人外事;二是自己本身的事。
每次翻閱早年照片,總會看到王蕙芳那熟悉的身影—是自己的表哥呀,是自己舞台上的夥伴呀!如今哪裏去了,實際早就不見了你的身影。記得我倆合演《樊江關》,我的梨花,你的金蓮,那時你的名聲比我大呀,我對你也是無比地佩服呀。可惜時間不久,我趕了上來,我甚至超過了你;再演《樊江關》,就變成我的金蓮,你的梨花。等再後來,你連梨花也來不了啦,你漸漸淡出了梨園,身影人進那茫茫的人海之中。你消失了,如果沒有我跟隨你的步伐前進,也許你馳騁舞台的時間還會再長一些,因為那段時間,確實是咱們旦行大出風頭的時機啊。老輩兒們退隱了,咱們的前邊沒人了,咱們不上還等誰呢?如果沒有我,齊先生或許就會盯住你,他會把給我的信都寫給你,他老夫子還真有股毅力,能在一年時間給我連續寫來一百多封毛筆書信。如果他也這樣寫來了,如果你沒認真看並認真改正,那麼他還會持之以恒地寫下去嗎?他寫給我的那百多封信,後來被(尚)小雲借去看了,抗戰之前我南遷,與小雲斷了一個時期的聯係,加上北平那時候也亂,這些信後來也就不知道下落了,真是可惜。
可惜的事還多著呢。
比如硯秋,他曾到歐洲考察戲劇,回來寫了一個“十九點”的訪歐報告。為什麼不湊個“二十點”呢?如果我寫,興許就會湊這樣一個“整兒”。但硯秋硬是沒有,他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他在這上頭一點不含糊,他是個嚴肅的人。他去歐洲,其實真正目的是想走我出訪的老路。我去了美國,他就去歐洲。但可惜的是,他去的第二年就爆發了世界大戰,他沒法再帶隊去演出了。如果那時沒有爆發世界大戰,那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他畢竟比我年輕十歲,比小雲、慧生也小四歲,如果我們四個並存的時間再長一些,如果我們三個的身體嗓子再出些毛病,那梨園內外就是他的天下了。有些事,包括人的身體,許多是不能預知的。就比如我們四個當中,數他最年輕,沒想到數他走得最早。他人一走,把他那個聲腔與那個流派,也全都帶走了。如果不帶個人成見地說,京劇旦行中數他創造出來的東西最多,加上他又最年輕,本來是個多好的事呀,沒想到出國演出的事情一耽擱,頓時就落後了許多步……我知道他心底裏憋氣,他的氣性最大,這似乎也是他的命帶給他的,沒辦法呀。
沒辦法的人之中,還有我的一個學生李世芳。抗戰一爆發,梨園就不能不凋零。他還算好,跑上海找我來了。他結了婚,娶的是姚二姐,姚玉芙的女兒,姚那時給我管事,有了這一層關係,我們就更近啦。我那時比較閑,我能在我上海的院子裏,手把手地給他說戲,這在我可不容易。我收了那麼多徒弟,真這樣手把手的,似乎還沒幾個。我自己不唱戲了,我讓我的承華社的老班底傍著他唱,讓我那些老觀眾,看著他就想起我,我雖然隻字未唱,可借了他的青春才華,等於又複生了一回。他後來,又跟印度人搞在一起,籌備了一出印度的戲,準備先去一趟北方,回來後就排這出印度戲。這又是難得的好機遇,我仿佛看到當初年輕的我,如今複活在他的身上。可不料,他突然飛機失事,他一命身亡,我也哭了個稀裏嘩啦。我從小時起,似乎就沒這麼哭過。如果他沒出這個意外,估計我的事業就由他來接了……您說,您能不信麼?
還想起馬溫如,我的馬老弟!咱倆都在北方,都有比較大的觀眾群,咱倆藝術的平均分又都比較高,同時咱倆的藝術又都是既通底層又達天聽的,就憑這幾點,咱倆在北方如果一聯手,再加上咱倆的行當占了便宜—如果這些都能實現的話,就讓人想起—並且引證過去在北方劇場中經常能聽到的那句話:“咱這輩子聽過了梅蘭芳與馬連良,行啦,夠啦—這輩子沒白活啦!”這句話說得有些絕對,而第十八章且有些傷人—傷了除去咱倆之外的許多同輩的老人,但咱既然輾轉聽到了這句話,就應該更加努力,同時在個人行為上也更加檢點。後來東北出了滿洲國,他們邀請你帶團演出祝賀,你腦子就那麼糊塗,你老兄就那麼缺錢,居然就去啦!結果這一去,就讓你老兄背了一輩子的黑鍋!真是不值得,真是不劃算,你身邊早就應該有幾個遇到事時能給你出好主意的謀士啦。如果你前半生順順當當,那京劇就基本是北方的事啦,咱倆許多事上一聯手,在北方就能形成決定性的局麵!我說這話,你難道不相信麼?如今我埋在百花山,你也埋在離我不到一裏地的地方,附近又有了一些其他的北方藝人,這不是很好麼?到了夜晚,遇到事情,咱們這些人也開個小會,再不怕別人說咱們這是搞小團體活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