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情場潦倒棲身古刹 文士熱中閑論時藝(1)(2 / 2)

鄔思道高一腳低一腳在蔓荒無人的蓬蒿中穿行著,越過一段亂葬崗,又繞了一個長滿蘆葦的池塘,下了官道漸入街衢。他很想靜下心好好想想夜來的事,想想眼下該怎麼辦,但雨太大了,心太亂了,近乎麻木的遲鈍膠著了他的心,也不知渾身哪來的勁,橐橐走得飛快——似乎就這樣一直走到死最好。

忽然雨中傳來三聲沉悶的炮響,鄔思道才意識到是拱辰台報時,已至子正夜半。他擦了一下滿是雨水的前額向前眺望,雨簾中遙遙隱隱一排燈光閃爍。走近了瞧時,原是一座古刹,山門飛簷吊鬥畫拱罘,十分壯觀宏偉。正中一塊盤龍泥金大匾,寫著“敕建大覺寺”五個大字,簷下吊著四盞碩大的白紗宮燈,在風中淒涼地晃著,卻是闃無人聲,隻廟裏隱隱傳出鼓鈸誦經之聲。鄔思道乍從雨地到廟門下,進了人煙之地,踩著幹燥的磚地,仿佛剛剛做過一場噩夢,怔怔盯著那幾盞燈,覺得刺眼的亮,忽然一陣眩暈,他歪倒在山門的鋪首環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鄔思道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窄長破舊的房子裏。因天陰,屋裏很暗,被煙熏得黝黑的壁上嵌著一排斑駁的石碑——一望可知,這是一座碑廊改建的僧房,年久失修,已廢棄不用。外邊的雨已經不是那麼嚇人,但仍在沒完沒了地下,不時傳來陣陣雷聲,從破窗欞中隨風飄進的雨珠落在臉上,帶著冰涼的甜意,很適意。鄔思道抬了一下頭,仍覺暈眩難忍,便又弛然臥倒閉目養神,暗自掂掇:不知是誰救了自己。忽然聽見一陣腳步雜遝,忙又睜開眼看。

“醒了!李紱兄——你來看!”進來的是兩個書生和一個頭陀,一眼就看見鄔思道在疑惑地看著眾人,一個方臉書生驚喜地蹲下身子招呼:“這個狗肉和尚真是妙手神醫——依著廟裏那群禿驢,你這會子早已在左家莊化人場燒成灰了!嘖嘖!生死人而肉白骨,性音真是好手段!”那個叫李紱的走近了,覷著鄔思道的臉色道:“真的是見好了。昨晚我還看著是沒指望了呢!先生貴姓台甫?要不是田文鏡和性音,恐怕早就不中用了……你昏了三天,知道麼?”“三天?”鄔思道渾身一顫,“我在這兒睡了三天?”說著,瞥了一眼那個叫性音的頭陀。

性音穿著件破爛流丟的土黃僧服,一身油膩,看去有三十歲上下,腰間一柄镔鐵戒刀烏黑沉重地拖著,足有三四十斤,卻是嬉皮笑臉一副怪相。聽李紱、田文鏡說話,也不理會,從懷中拽出一塊肥得流油的臘鵝大口價撕咬著,笑道:“鄔先生,貧僧不讓你了,諒你也沒這胃口。你可是兩世為人了,怎麼報答我和尚呢?”鄔思道睜大了眼沒言語,田文鏡忍不住問道:“原來你們早就相識?”

鄔思道搖搖頭,聲氣微弱地問道:“和尚,何處掛搭,又怎麼認得我鄔思道?”性音大口價嚼著鵝肉,口中咂咂有聲,笑道:“你尋根盤底兒麼?我是地藏王菩薩座下判官,我不批字兒,生死簿上沒你的名諱!出家人四大皆空,也不指你報答,比不得他二位,夜夜會文,日日八股,一心要大魁天下奪個狀元,一頭栽進紅塵中,不怕來個滿嘴泥!可歎可歎……不過和尚也有一宗兒不如人,沒有親戚可投,沒有婚姻可賴。自然,哪得個女人投懷送抱,雨地裏親嘴兒偷情……”說罷嗬嗬大笑。鄔思道被他一頓夾七夾八的瘋話說得目瞪口呆。李紱和田文鏡卻隻一笑。田文鏡因道:“也沒見過這樣的和尚,每日雞鴨鵝肉不離口,死貓賴狗一撈而食,真的是唐突佛祖,玷汙山門!夜裏呢,咬牙放屁打呼嚕都占全了,要不是和巨來兄路上住賊店沒了盤纏,能有一分奈何,誰和你擠在一處受罪?”說罷便拉了李紱,又道:“咱們按昨日分的題做文章,不要理他!”

“阿彌陀佛!二位真是富貴中人,不識六祖養生法門!”性音眼見二人到北首一張破桌前磨墨鋪紙,笑著追了一句,“我這放屁如同你們做文章,那是功夫——不是童子身,恐怕還練不來呢!”說罷起身懶懶打了個嗬欠,雙手合十盤膝坐了鄔思道身邊,刹那間已是換了一個人似的,一臉莊敬之色,侃侃道:“你閉上眼,不要想事,不要用力,我行功給你治病。”鄔思道也著實乏了,合上眼說道:“鄔某讀盡三墳五典八索九丘,黃帝內經金匱要略也稍有涉獵,不曾聽說過這樣治病的。你莫搗鬼,我是不信的……”性音合掌端坐,冷冷答道:“我佛以寂空濟世,藏大乘之經三十萬卷,恐怕先生不曾讀盡——阿彌陀佛,大道如海,豈有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