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 熊盛榮。
父親在電話中說奶奶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來。
寒假回到家裏,奶奶的病情更加惡化了,頭發掉了許多,像冬天的枯草那樣更加稀稀疏疏了,也很瘦,似乎隻有皮包著骨頭。
我喊她,她顫巍巍地抓住我的手。她那雙軟弱無力的手卻像粗糙的樹皮一樣地切割著我細嫩的皮膚,我的鼻尖頓時酸了一下。
她的聲音細細的,但聽得出來,她很興奮:“盛盛,你回來了!你哥他們回不回來?”
“來,他們肯定是要來的,要回家過春節嘛,您……”我剛說到這裏,她就絮絮叨叨地打斷我的話:“你二哥有兩年都沒有回家了,也不知道他怎麼樣?我的日子不多了,哎,人老了,辛苦了一輩子,我也做累了,我應該休息了……”
聽到這裏我心裏不由自主地震顫了一下,奶奶七十多歲了,經曆過人生的滄海桑田之後,心靈已經澄明如鏡而把生死都看淡了。
但事實上我錯了!
那天深夜裏我還在寫詩,忽然聽到隔壁(農村的房間是木板隔開的,能夠聽到鄰屋內的聲響)的奶奶在祈禱,那蒼老的聲音裏滿是虔誠和神聖:“菩薩,您保佑我病好起來之後,我殺一頭大肥豬來敬您……”
聽著她不斷的祈禱聲,我忽然間醒悟過來:或許奶奶並非真的怕死,而是她心裏還有許多的東西一直在牽掛著難以放下,比如她在白天向我一再提及的姑姑,她最溺愛的女兒;以及她疼愛的孫兒,我那兩年來沒有回家的二哥,等等。
雖是年關,但父母仍然在忙著做不完的農活,爺爺每天都守著電視或者是那台隻屬於他的舊式的收音機,最多在悶的時候到外麵去走走。所以,我真的無法想象奶奶這幾個月是怎樣度日如年地熬過來的,我決定趁這個時間多陪陪她老人家。
每次她都拉著我的手,聲音像柳絮或者是棉花一樣軟綿綿的,卻又渾濁而沙啞。我都在那裏不厭其煩地聽著,盡管許多時候我覺得她的話又多又長,很是無聊和苦悶。
隔壁外傳來很響亮的京劇聲,是爺爺在放收音機。奶奶皺著眉頭,狠狠地說:“這個死老頭,一天到晚就是聽他那破玩意兒。”我笑著說:“他愛聽,就讓他聽吧。不然,你叫他做什麼呢?”
奶奶突然提高聲音,竟然像一個貓頭鷹在尖叫一樣:“死老頭,你關小聲點不行嗎?”爺爺咚咚地走了進來,一進門就用他的大嗓門嚷道:“你叫什麼叫?這麼好的東西你都不懂得欣賞。”“你懂,懂個屁。你隻懂得像懶豬一樣睡大覺。”奶奶憤憤不平的樣子。
這樣的“戰爭”我見得多了,我很奇怪的是兩個脾氣火暴的人竟然會這樣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他們一旦吵嘴,幾乎是沒有人能夠勸得住的,勸架的人不小心還會惹火上身,直到他們兩人的聲音都沙啞了,罵得心頭痛快,“戰爭”才平息下來。
但這個時候我是不能退讓的,我就推著爺爺往外走,爺爺還回過頭來大罵:“你這個潑婦--”忽然我身後傳來重物落地的沉悶之聲,我暗叫不好,一轉身就看到奶奶倒在了床下,在那裏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慌忙跑過去,手忙腳亂地把奶奶抱到床上。我聽到爺爺在責怪她:“我說你的,又不小心,活該!”爺爺在最後“咒罵”她一句後轉身走了,嘴裏還拉長了京劇的腔調:“悔不該____”
“你,你……”奶奶顫抖地指著爺爺的背影,似乎想說什麼,卻一句也沒有說出來,並開始劇烈地咳嗽。我急忙輕輕地拍著她的胸口。她停止咳嗽後,喘息著說:“盛盛,快扶我坐起來。”
我依言扶她坐起,她抓著我的手,哽咽著說:“他,他……”剛剛說了兩個字,就怔怔地流下淚來。我掏出紙巾,她按住我的手,倒吸了一口涼氣,繼續說:“那年他打籃球,骨折了,我在醫院裏是怎樣服侍他的,他真的就忘了嗎?他勞改的時候,我和盆盆(我姑姑的乳名)又是怎樣去看他的,我們望星星望月亮望他回來,他回來的第一天就打我……”她說到這裏,眼淚又啪啪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