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情形出乎他的意料,今天連買肉的人都那麼少。那些穿高筒皮靴的人他不敢撲上前去抱,因為被踹的時候相當疼,於是還是盯牢那些溫和低矮的棉鞋。穿這類鞋的人多半個性也是棉的,菩薩心腸。所以看到穿了棉鞋的,還是紅彤彤的顏色,鞋頭圓鼓鼓的,像在對他微笑,小刺兒瞅準時機撲了上去,兩隻斷腕緊緊勒住那雙鞋,叫道:“行行好!”
那棉鞋沒有動彈,頭頂傳來的聲線也很親切:“餓不餓?”
小刺兒遂發覺整個胃都像在燃燒,然而還是吞了一下口水,吼道:“行行好!給錢買點兒吃的!”
話音剛落,那棉鞋動了兩下,從他兩隻斷腕的包圍中解脫出來,代之以一個海碗,碗裏放著兩塊蜜汁叉燒,他再也顧不得了,將臉埋進碗裏啃咬起來。棉鞋還在旁邊候著,沒有一點及時抽身的意思。
等小刺兒從碗中抬起頭來,高高仰著,方才看清棉鞋的主人——一個將自己裹成粽子一般笨重的高個子女人,長大衣毛紮紮的,戴一頂土黃的絨線帽子,渾身煙味,鼻頭凍得通紅。
“行行好!”
一想到錢還未討到半分,小刺兒隻得再次撲住這位好心人。
“要錢是吧?可以。不過咱得有來有往,我得從小哥兒你那裏買件東西。”那女人一笑便露出斑黃的牙。
“這位大姐要買什麼?”小刺兒也衝著她憨笑。
“你。”
女人指一指小刺兒,表情極認真。
3
要買小刺兒,就得和哈爺交涉。哈爺原名任常武,之所以得此諢號,皆因他講話動不動便要自胸腔內逼出一聲“哈”,這成了他的口頭禪。哈爺原本係遜克縣一個普通商人,因經營失敗,無奈之下,便與五爺搭檔做起了人口買賣,於是從縣城到各個屯子,都有了他們的行跡。兩位“生意人”撈錢之外也是有福享的,據聞五爺好賭,哈爺好色,所以五爺死之前逛的多半是潘小月的地盤,哈爺卻是風月場上混得極熟,從風月樓到流鶯拉客的暗巷,哪裏都有他插一腳。
杜春曉由小刺兒領著,繞進菜市場深處。那裏一幢廢屋搖搖欲墜,裏頭更是臭氣熏天,因窗子都釘了木條,大白天也是烏沉沉的。裏頭一個大空間,隻胡亂鋪了些被壓實的稻草作床,幾隻滿滿的尿壺散放在草席邊。小刺兒解釋說,幾個朋友都出去幹活兒,所以沒多少人在。而那些在的孩子,卻自一片薄薄的牆壁那邊傳來“嚶嚶”的哭聲。
“那都是才被領回來的,關幾日便好了。”
小刺兒邊講邊帶她踏過那些混有濃濃屎味的草鋪,在一個磚砌的樓梯口停下,說是自己上不去,讓她自己走。她想也不想便往上去了,而那裏又是另一番景象。幹淨雪白的牆壁,馬桶是隔在漆金屏風後頭的,炕頭燒得極暖,盤腿坐上去教人直想打瞌睡;紅木洗臉架旁的方桌上擺著一台極氣派的留聲機,大張的銅喇叭上雕有馥鬱的海棠花紋。哈爺歪在炕上,半眯著眼,抽一管石楠根煙鬥,整個屋子都被上等煙絲渲染出類似麝香的氣味。
“我們小刺兒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能去這麼好的人家。哈!”
哈爺五十來歲,壽眉小眼,頭發剃得精光,露出青白的頭皮,右耳戴一隻赤金耳環,身上一件夾裏子的綢褂子懶洋洋解開了扣,露出一條金項鏈。那垂在眼角下方的眉尾為他勾勒出一臉的奸相,像足戲台上的醜角兒。
“哈爺,要多少錢您報個數兒,別忒狠囉。”杜春曉也拉開架子,大模大樣講起價來。
“哈!”哈爺慢條斯理俯下身,煙鬥往鞋幫子上敲了敲,地上遂積起一小撮黑煙絲,“您這是行善積德的事兒,我又怎麼敢報高價,做黑心買賣呢?隻填上我撫養小刺兒這幾年的吃穿用度便可,兩千大洋,不多要您的!”
“說到吃穿用度,也該是哈爺您給小刺兒吧?不是他打小被您折騰成殘疾,在街上要飯,您哪來的舒坦日子過?”杜春曉當下便給哈爺臉色瞧了。
哈爺也不動氣,還是笑嗬嗬道:“這位姑奶奶脾氣倒是不小,不過都是生意嘛,不分貴賤,更是錢貨兩清的事兒。”
話畢,便伸手做了個點錢的動作。
杜春曉遂拿出一卷票子,在哈爺跟前晃一晃,皺眉道:“還要多買幾個,領我去看一看那些正哭著的吧!”
哈爺墨眉下那對眯縫眼即刻發出光來,提高聲氣道:“阿龍,胖子,帶客人下去挑貨。哈!”
不知從哪裏鑽出兩個麵相猥瑣、穿黑夾衣、戴皮帽子的壯漢,表情還算和善,客客氣氣地將杜春曉迎了下去。剛下樓便見小刺兒在樓梯口等她,脖子仰得極高,表情急切,似是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好運”深覺恐懼。
杜春曉不由得心裏有些刺痛,便對小刺兒笑道:“沒事,你且在這裏等,我再去挑幾個便回來。”
小刺兒也不聽,堅持跟著,木板下輪子轉得“嘩嘩”作響。
那間傳出哭聲的屋子果然做成木頭籠子的形狀,四五個孩子在裏邊縮成一團,開門的當口有一點光漏進來,他們反而像受了驚嚇,躲得更遠,三個看起來像五歲以上的孩子均是蓬亂的長發,辨不出性別,好不容易才看清他們不是盆骨變形、半身歪斜,便是四腳萎縮,兩隻手雞爪一般垂在胸前,背後高高隆起一個山丘;另兩個像是不曾斷奶的,在地上咿咿呀呀地爬行,頭顱大得出奇,拿眼白看人,轉過身時才發現後腦殼像削平了似的。
見識到“煉獄”一般的場景,杜春曉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捂住口鼻道:“臭死了!我要出去!”
實是再不逃,眼淚便要出來,那隻名喚“往事”的黑手又自暗處伸來,擒住了她的喉管。嬰兒的啼哭,倫敦陰鬱的巷道,貴婦的汽車駛過貧民區時對乞討的孩子視而不見的冷酷,目光淫蕩的紳士與襯裙裏散發尿味兒的妓女一道對著舞台上的女人大笑,那女人發出的號叫越是撕心裂肺,他們就越是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