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都感覺有些幹渴,便把杖頭的酒葫蘆摘下來,拔掉塞子,仰脖咕嘟嘟喝了幾口,把塞子重新塞好。
那人看到子都喝酒,兩眼立刻放出光了,隨後又顯出一種鄙夷的神態,冷冷地看著子都,見子都又拔掉塞子往嘴裏灌酒,咽了一口唾沫,道:“唉唉,飯坑酒囊。”見子都不理會,便又急道:“惡醉強酒,這樣糟蹋美酒,真是氣煞我也。”
子都見那人猴急的樣子,很顯然是想喝自己的酒。他知道眼看著別人喝酒是個什麼滋味,心想,好歹也算是誌同道合,不該這樣當麵讓他活受罪。便扭頭看著那人,道:“你說我這樣喝酒是糟蹋酒,不知道怎樣喝才算是不糟蹋。”
那人見子都跟他搭話,立刻顯得喜出望外,趕緊湊過來,對著子都手裏的酒葫蘆深深施了一禮。子都見他對著酒葫蘆下拜,覺得很奇怪,便把葫蘆遞過去。那人連忙拍拍兩手,雙手接過去,拔掉塞子先伸鼻子聞了個夠,閉著眼睛待了一會兒,好像在回味剛才聞到的酒香。
他也沒有擦葫蘆嘴,舉起葫蘆,喝了一小口,咂摸著嘴唇,歎了一口氣,道:“唉,好酒啊。”說著,戀戀不舍地將酒葫蘆遞還給子都。
子都見他喝酒的樣子很是文靜,迥不是一般酒徒嗜酒如命的樣子,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示意他可以繼續喝。又見他剛才喝酒時並沒有擦葫蘆嘴,自己這幅落拓肮髒的樣子,他絲毫不嫌棄,不由對他產生了好感。便對那人道:“仁兄方才說我是糟蹋美酒,願聞其詳。”
那人又呡了一小口,這才不慌不忙地道:“酒乃神聖之物,不是用來麻醉神經,借以澆愁的。當初鍾會的哥哥鍾毓小時候偷酒喝尚且不敢不拜,何況我輩光明正大地飲用。”
子都度過那段故事,說是鍾毓鍾會兄弟倆小時候偷酒喝,他們的父親假裝睡著,偷偷看著他們倆,見哥哥鍾毓先對酒下拜,然後才喝,兄弟鍾會卻沒有下拜。事後父親為兄弟倆為何一個拜一個不拜,哥哥道:“酒以成禮,不敢不拜。”兄弟則道:“偷本非禮,是以不拜。”
子都見那人竟能說出這個典故來,竟像是個飽學之士,心裏對他的敬意又多了幾分。
那人接著道:“阮籍當年胸中塊壘淤積,隻好用酒來澆,已經落了下乘,何況老弟這種喝法,更是連阮籍的不如,如何能嚐得酒中三昧。隻好歸入阮鹹與豬搶酒喝的地步。”
子都見那人言談大有文采,不由得麵容一肅,道:“正如仁兄所言,小弟確是隻知借酒澆愁,博得個醉生夢死,不知道酒中原來還有這麼大的學問。”
那人又輕輕呡了一小口,道:“酒這種東西本身並沒有什麼對錯,但是飲酒的人卻是分高低的。酒可以成禮,也可以敗事。成敗非酒,在乎飲酒者的心。所以我每次喝酒之前都要肅身正容,恭謹下拜,就是怕自己心有不端,最終因酒而亂。”
子都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但不知他方才在酒店裏怎麼被人趕了出來。但這樣難堪的問題他隻是想了想,並不沒有說出口。
那人不知子都心裏想的事,一邊呡酒,一邊講得興致勃勃。“可恨世人隻知愁腸殢酒,使酒罵座,生生將一件好東西給弄成了臭名昭彰。其實酒的功能很多,《詩經》裏就有很多句子提到酒。‘為此春酒,以介眉壽。’這是說就可以使人長壽。‘稱彼兕觥,萬壽無疆。’這是說就可以歡會。‘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這是說酒可以用來款待好朋友。‘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這是說酒可以慰藉遊子的思鄉之情。當然,酒還可以撫慰失戀之後的破碎心靈。‘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說到這裏那人停了一下,有意無意地看了子都一眼。
子都聽了他最後一句話,心裏一動,感覺那人意有所指。他現在對麵前這人十分佩服,隻是一個酒字,就能從《詩經》裏找出這麼多的例子來。那人一邊侃侃而談,一麵不停地呡酒,雖然每次隻是一小口,但是這一會兒下來,恐怕葫蘆裏已經去了有一多半。
但是子都聽他講得津津有味,並不在乎那點酒。
那人接著道:“《詩經》裏有一句詩:‘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你說那些貴族們不幹活,要那麼多糧食幹什麼?”
子都見那人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想了想道:“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吧。”
那人道:“錯,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