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醒來時,玉指環依然戴在我的手指上,我輕輕地摸了摸它,還是和昨天晚上一樣,像長在我肉裏似的紋絲不動。
窗外傳來一陣隆隆的機器聲,我不再動玉指環了,走到爬滿藤蔓的窗前,隻見在窗外的拆遷工地上,幾輛推土機正在清理著殘垣斷壁,塵土和碎石高高地揚起,仿佛是一場大轟炸,我連忙把窗戶關了起來。
在房間裏吃完早餐後,我走到了樓梯口,忽然抬頭往上看了看。哎,我真是傻了,住進荒村公寓已經第三天了,可我還從來沒有去三樓看過。頭頂的旋轉樓梯黑洞洞的,透著一股幽幽的氣息,我在欄杆邊靠了許久,終於緩緩地走了上去。
我戴了一副大口罩,因為每走一步都會揚起灰塵。我小心翼翼地轉上了樓梯,來到了三樓的走廊口。我在牆上摸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打開電燈,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道幽深的走廊通往前方,感覺有些像地下的甬道。
灰塵過了許久才沉寂下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手上的玉指環,便向走廊裏闖去。我打開了第一扇房門,和二樓的房間一樣,裏麵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唯一的不同是爬山虎比樓下更茂盛,綠色的藤蔓從窗口爬進了房間,靠窗的一麵牆上搖曳著許多枝葉,這些植物根須甚至已鑽進了牆體內,牆麵和天花板上都有許多道裂縫,看來這棟房子是離死亡不遠了。
三樓的其他房間也都差不多,我一間一間地打開來看,在有的陽光充足的房間裏,爬山虎甚至生長到了地板上。我想它們那無孔不入的根須,一定也布滿了樓下房間的天花板。不過,這棟房子那麼多年都沒有人住,被這些植物占領也是很自然的。
我打開了三樓最後一個房間,還是什麼東西都沒有。然而,正當我要離開時,卻發現腳下有許多石灰粉和碎木板。我緩緩抬起頭來,才發現天花板上掉了一大塊,露出了一個很大的窟窿,裏麵還透出許多光亮來。我好奇地走到窟窿底下,踮起腳往上麵看了看,發現天花板上麵還有很大的空間,似乎是個閣樓。
這個意外的發現,立刻給了我很大的想象,我衝出房間,一口氣跑到了底樓。我記得在後門的走廊裏,似乎還有一副竹梯子。果然,我在那堆雜物中發現了竹梯。
我架著那副竹梯,氣喘籲籲地回到了三樓的房間裏。我摘掉了厚厚的口罩,把梯子架在天花板的窟窿下麵,然後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當我的頭伸出天花板後,我看到了斜斜的屋頂,正中的房梁,還有兩排老虎窗。終於,我吃力地爬了上來,果然是一個閣樓,起碼有三十多個平方米。
陽光從老虎窗照射進來,因為被窗口的藤蔓遮住了,閣樓裏隻照出幾縷稀疏的陽光。小時候我家的老房子,也有這種老虎窗。我趴到了窗口上,望著下麵的大片工地,還有遠處的無數高樓。這裏應該是荒村公寓最高的地方了,窗下是一排排黑色的瓦片,上麵也爬滿了茂盛的藤蔓,我想整個房頂上全是爬山虎吧。幸好這裏的窗戶一直都緊閉著,窗玻璃上全是爬山虎的葉子,看著穿過葉子縫隙的陽光,感覺像是在黑暗森林裏。
離開老虎窗,我仔細地環視了閣樓一圈,顯然這裏已經塵封多年了,感覺就像是個剛被打開的古墓。在閣樓的一角,我發現了一個老式衣櫥。雖然蒙著厚厚的灰塵,但能看出這衣櫥用的是上等木料,在當時也算是高檔家具了。
我輕輕拉開衣櫥大門,一陣濃烈的陳腐味道湧了出來。我扭過頭等了幾分鍾,那股氣味才漸漸變淡了。
然後,我揉著眼睛向衣櫥裏看去——衣櫥裏竟吊著幾具幹瘦的死屍!
我立刻倒在了地上,額頭上全都是冷汗,差點就大聲叫了出來。我又看了看手上的玉指環,那塊猩紅色的汙跡愈加顯眼了。
但是,當我重新站起來時,才發現衣櫥裏根本就沒有死人,隻是掛滿了衣服而已。謝天謝地,我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原來剛才是我看錯了。那些舊衣服吊在衣櫥裏,在昏暗的光線裏乍一看,就好像吊著幾個死人似的。
衣櫥裏的衣服既有男裝也有女裝,黑色和白色的西服,下麵還連著西褲,紅色和藍色的旗袍,幾件黑色的毛皮大衣,一個五十多年前的家庭衣櫥赫然呈現在我眼前。我伸出手摸了摸衣服,全都已經發脆了,一股黴味又湧了出來,有件西服的下擺還被蟲蛀了個大洞。
我連忙掩著鼻子後退一步,關上了衣櫥的大門。那是歐陽家穿過的衣服吧?想到這裏我忽然有些惡心,便向閣樓另一端走去。
這時,我才發現在這邊的地板上,也有一個向下的暗門,隻是現在底下是懸空的,當初應該有一個扶梯的。但即便如此,把那麼大的衣櫥搬上來也確實不容易。
閣樓這端還有一個梳妝台,但上麵的鏡子早已經破碎了,隻剩下一個長橢圓形的木框,裸露著後麵發黃的木板。我想當初荒村公寓的女主人,應該就是坐在這麵鏡子前梳妝打扮的吧。
然後,我拉開梳妝台下麵的第一個抽屜,才發現裏麵堆著許多舊照片。聞著這些照片的黴爛味,我的眼睛亮了起來,立刻把它們全都攤在了台子上麵。
接下來的十幾分鍾裏,我始終都屏著呼吸,默默地看著這些照片。隨著幾十年前的黑白影像,那些曾經生活在這棟房子裏的人,似乎又都活生生地出現了——
第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她的身體倚靠著窗戶,似乎在眺望著外麵天空。她穿著一件毛衣,微微燙過的發卷散在耳邊,臉龐清爽而細致,再加上黑白影像的暈染,仿佛就是40年代月份牌裏的上海美人。
但更讓人著迷的是她的眼睛,在那柔和的眼線裏,是一雙淡淡哀傷的目光,正逼視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看著照片裏她憑窗而立的樣子,感覺就像是一隻被囚禁的鳥,渴望窗外天空的自由——我記得她的臉,在歐陽家全家福的照片裏。
第二張照片,是一對年輕夫婦的結婚照,新娘就是剛才看到的她,而新郎也在那張全家福裏看到過。從這張照片上看,他們還真的挺般配的,新郎穿著一身西服,身材挺拔地站著。新娘穿著一件潔白的婚紗,長長的裙擺一直拖在地上,她的一隻手被新郎挽著,在她的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這是身為新娘子的幸福,還是對自己最美一刻的留戀呢?反正我也問不到她。
第三張照片,她正在低著頭讀書,仿佛在沉思著什麼。照片的背景就是這張梳妝台,在後麵橢圓形的鏡子裏,也能看到她的樣子。但奇怪的是,鏡子裏似乎還照出了一個人,但照片裏的光線不是很足,我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但可以確定那個人所處的角度,絕不是照片的拍攝者。
後麵還有十幾張照片,全都是在這棟房子裏的日常生活場景,出現的人物也隻有那對年輕的夫婦。隻有最後一張照片,是歐陽家在荒村公寓的全家福,和韓小楓從荒村帶來的那種照片一模一樣,應該是從同一張底片裏衝出來的。隻是奇怪的是,他們居然沒有一張室外的照片,全都在這棟房子裏拍的。他們的表情大多也很沉默,極少見到有笑臉的照片,而那年輕的妻子,更多的則是淡淡憂傷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