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乳房上的功勳章(1)(3 / 3)

烏力天揚不是賣關子,他討厭任何人和他談論那場戰爭。他不想告訴任何人他參加了那場戰爭,包括學校的領導、查房的藍衣民警和便裝男人。兔崽子……小心……張曉江……火箭筒……退回來……注意背後……九班副……機槍……哎呀……他想重新開始他的生活。重新,開始,他的,生活。

可是,烏力天揚怎麼做得到重新開始呢?生活根本就沒有新的,所有的新都是舊的延伸。烏力天揚不知道自己應該幹點兒什麼,除了睡覺,他在生活中幾乎沒有提得起興致的事情。但睡覺是一個深深的陷阱。他總是在夢中夢見那個在火焰中滾動著的婦女,還有那個在開闊地的草棵中揚手跌出老遠的孩子兵。那個孩子兵胸膛上濺開的血花非常清晰,就和烏力天揚胸膛上時常冒出的血花一樣清晰。

烏力天揚經常從噩夢中大聲喊叫著驚醒,渾身大汗淋漓。他幾乎不能完整地睡上一覺,為此他筋疲力盡。有很長一段時間,烏力天揚處於精神麻木狀態。他想,他這一生都將在槍響聲中從夢中驚醒。

烏力天揚參加了一次聚會,是省委子弟昆文藝發起的。參加聚會的都是烏力天揚的老相識,如今他們不再是待業青年,大多在省直機關或者大學行政部門工作,日子過得不錯,而且一個個都在念業餘大學,走自學成才之路。

幾年沒見,昆文藝進步不小,已經是省歌舞團的黨委成員了,結了婚,妻子不是當年那個小喬,前任妻子也不是,據說現在這個妻子也快成前任了。昆文藝正在和武漢大學外語係一個蘇格蘭裔外籍教師談戀愛。他用很沉痛的口氣充滿哲理地告訴烏力天揚,他用了近十年才明白一個道理,狗的最佳伴侶不是狗,是狐狸,或者是狼,所以,他今後決不再在文藝圈裏浪費精液。

昆文藝帶了幾個歌舞團的女孩子來參加聚會。他把一個姑娘介紹給烏力天揚。

“不是我們團的人。”昆文藝對烏力天揚說,“對你而言,她是狐狸,或者是狼。”昆文藝向姑娘介紹烏力天揚,“他不是狼,是戰鬥英雄,殺了不少人。”

姑娘看著烏力天揚,眼神神出鬼沒,一眨也不眨,人是瘦削的,像一把冷凜的尚未開鋒的青銅刀。你好。她說。你好。烏力天揚說。

“烏力天揚,你是不是殺了很多人?”蘭世強正給一個舞蹈演員看手相,拽著人家的手不放,硬說人家情感線支架太多,桃花劫數想避也避不掉。聽昆文藝那麼說,他朝這邊大聲問。

烏力天揚給自己弄了一杯啤酒,看了看,桌上全是甜膩膩髒乎乎的東西,他灌了一口涼沁沁的啤酒,端著杯子走開。他不知怎麼就覺得,這裏也是一所烏七八糟的軍校,或者傻裏叭唧的警官學校,充滿了讓人討厭的未成年人氣味。

“什麼話你這是?”除了烏力天揚,參加聚會的還有一個叫吳國棟的,也參加了那場戰爭,是從戰場側翼打過境的。吳國棟擺出一個觀察哨的姿勢,大叉著腿站在屋子當中,臉上紅光滿麵,口氣激動地瞟了蘭世強一眼,“他們屠殺我們的邊民,那叫殺人,我們出境作戰,那叫消滅侵略者。”

“偉大的長城啊!”蘭世強嬉皮笑臉,手裏還拽著姑娘的手,“要不這樣,我代表全國人民感謝你們。”

“玩世不恭是不是?”吳國棟不屑地瞥了蘭世強一眼,“沒有為這個國家打過仗的人,就不知道做一個和平狀態下的國人有多麼幸福。”

“國棟,你先別激動。”昆文藝把手從姑娘的肩頭拿下來,揣進褲兜裏,另一隻手端著啤酒杯子,走到屋子當中,“我在想,你們究竟打了一場什麼樣的戰爭?正義的戰爭嗎?可是,沒有任何一場正義的戰爭結束過戰爭,也沒有任何正義者不是用戰爭來阻止戰爭的呀!”

那把青銅刀坐在對麵的角落裏,一眨不眨地穿過人群看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像是沒有聽見屋裏的談話,躲在角落裏,貪婪地喝著啤酒。昆文藝要烏力天揚說說他的觀點。天揚是戰鬥英雄,有發言權,天揚你說說。大家都看著烏力天揚,青銅刀也盯著烏力天揚。烏力天揚擔心地看著杯子裏很快少下去的液體,心想,昆文藝應該把杯子放下,把揣在褲兜裏的那隻手拿出來,一隻手插在背心裏,另一隻手在空中舞動,那樣,他就像1918年的列寧同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