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力天揚在家裏待不下去。烏力圖古拉還有最後一道防線,那就是他的親生兒子中,隻有烏力天揚還站在他麵前。烏力圖古拉在忍,沒有出手,但誰都看得出來,遲早有一天,他會出手,宰了他的老五。
童稚非像一隻小看家狗,堅決站在父親和二哥一邊。隻要她在家,烏力天揚那幫烏七八糟的朋友誰也別想進烏力家的門。
“討厭這個詞兒你學過嗎?你想想蒼蠅、臭蟲、老鼠、蛆,想想那些東西,現在你明白什麼是討厭了?”童稚非把大門用力關上,把那幾個蒼蠅、臭蟲、老鼠、蛆關在門外,轉身盯著沒精打采的烏力天揚,冷笑道,“沒想到,真沒想到,我的五哥會變成這種樣子,讓我惡心。好吧,那又怎麼樣呢,就算我有一個反麵典型的哥哥,一個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的哥哥。”
“你們在批鬥誰?”薩努婭緊張地從屋裏出來,問烏力圖古拉,再問童稚非,“誰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不許你們上綱上線,不許你們冤枉人!”
“天揚,到底發生了什麼,讓你這樣?”簡雨槐傷感地伸出手,撫住烏力天揚的臉,讓他偏向她,讓他好好地看著她。
簡雨槐的手指冰冷,像一排正在融化的冰淩。她難過的樣子讓烏力天揚受不了,好像他真的是那種自絕於人民的人。可他怎麼說得清楚,他的生活中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有錯,又是誰讓他錯的?在經曆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他既沒有被上帝選中,也沒有被魔鬼選中,他被懸置在那兒,成了一枚風幹的果子,誰能說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學校分給烏力天揚一間房子。沒有廚房,廁所共用,他從家裏搬出去,住到單位裏,也就是找了一個地方睡覺。他自由了,自由的同義詞就是獨立臥室。
四
汪百團給了烏力天揚麵子,準許汪大慶和高東風每周回家住一天。高東風如願以償,按捺不住勝利的喜悅,給烏力天揚分析曆史,蔣介石從來就沒有接受過毛澤東,在他眼裏,共產黨始終是土匪,可惜國共合作這種曆史的步伐誰也阻擋不住,天下遲早是共產黨的。
高東風老想表現出自己的政治水平,他現在的理想是成為一名政治抒情詩人。烏力天揚並不想打擊高東風的熱情,他還是希望高東風成長為馬雅可夫斯基什麼的,不過烏力天揚勸高東風別做政治抒情詩人,那得裝出一副很懂政治的樣子,這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而高東風的致命問題就是藏不住,有一點兒小得意就暴露出來,逮住誰都瞎扯一通,連送牛奶工都不放過。
烏力天揚很認真地建議,大家應該去上業餘大學,武大或者湖大什麼的。他們不必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兒的,但必須知道他們自己是誰。
大家瞪著眼睛看烏力天揚,像看馬戲團裏的小醜,然後他們一起嘎嘎大笑起來,好像烏力天揚在用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謀殺他們。汪百團模仿一個著名的勵誌青年說,身殘誌不殘,噢噢,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噢噢。
烏力天揚非常固執,他找來一支鉛筆,在汪大慶兒子的奶粉紙上一筆一畫地安排每個人的學習方向。汪百團瞎了一隻眼,視力不好,因此蔑視一切製度,他應該學法律,以後當個律師,別一天到晚惦記著咬風一口的事兒。羅曲直一身屍臭,還老惦記著被人摁住的事兒,除了死人,沒人願意和他打交道,那就學工科,比如車鉗銑刨,說不定能和女師傅或者女徒弟戀愛上,解決個人問題。高東風渴望茁壯成長,他就像一棵野心勃勃的苦艾草,文學是他最好的肥料,也許讓文學一催,他真能成個了不起的詩人,這也沒個準兒。汪大慶有孩子拖著,隻能學幼師,為四個現代化培養優秀人才,讓國家可勁兒地使用。貓的專業比較難辦一些,她快二十歲了,年紀不小了,又沒有大到可以重新開始生活的份兒上,學什麼都有點兒前後不著調,烏力天揚最後決定,讓貓去學烹飪,雖然這不符合她青銅刀的氣質,可總能讓她有機會切點兒什麼,也不算荒蕪了。
貓不同意烏力天揚對她的安排。貓想成為烏力天揚的同行,當警察,不切蘿卜白菜,切人。烏力天揚從學校找來一份上年度的考卷讓貓做。貓咬著筆杆皺著眉頭做了幾個小時,烏力天揚給她判分,A卷三頁做了一頁半,錯了一頁,B卷一道題也沒做,上麵畫了一件汗衫,還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烏力天揚告訴貓,警官學校最差的考生也能給她改卷子,她考不了。貓因為這個和烏力天揚翻了臉,好幾天不理他。
烏力天揚真的去湖北大學報了名,學經濟。他還給貓報了名,讓貓學教育。他覺得她應該遠離催眠術,像個時代好青年。這件事被當成一個笑話,汪百團他們一說起來就笑。但貓很聽話,依了烏力天揚。她知道烏力天揚在拚命擺脫什麼,比如說一種慣性,好讓自己從什麼運動狀態中停下來。當然,貓上課的時候從來不去她自己班上,不去聽老師講如何和孩子們搞階級鬥爭的那些破事兒,她坐在烏力天揚身邊,幫他整理書本,幫他擰鋼筆帽,玩兒上一陣子,然後趴在他胳膊上睡到放學。
這種情況堅持了一年,烏力天揚很投入,忘我地糟蹋作業本,星期天還去書店買書。慢慢地,他不再和汪百團們來往,基本上不再回基地。誰都認為他變了,真成了一個有誌青年,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書本上的東西根本就不能拯救靈魂,它們不過是一些知識分子躲在黑暗中自娛時留下的排泄物,這樣的東西連稻草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