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閬風·咫尺天涯(3)(1 / 3)

霍楚吉定定看著施萱,那金色眼眸中流露的不知是讚賞、驚訝、懷疑還是知遇的喜悅。麵前的閬風少女帶給他完全出乎意料的感覺,她眼眸一瞥竟如電光離合般動人心魄。他拿起桌案上的畫,團成一團,掀開車窗扔了出去,道:“自從教我作畫的閬風師父去世之後,整個瀚海大漠再也沒有人能跟我談論繪畫,我頗有寂寞之感。今天遇到你真是三生有幸!來,我們重新開始。”

我們?邵元警覺地看著霍楚吉。他是說要與施萱一同作畫麼?施萱卻毫不在意,抬手從身邊檀木格櫃中取出一卷畫紙,在桌案上壓以鎮紙鋪平,道:“畫什麼?”

邵元心中大急,施萱所說的什麼吸取情感之事他雖不懂,卻也聽出了不是好事。他立刻大聲阻止道:“你明知他是害人的妖人,為何還要與他一同作畫?”

施萱聞言漲紅了臉,瞪著邵元道:“你是什麼人,也來管我?”這話不過是點醒邵元雖二人此刻流亡在外,卻也還是主仆地位分明。憑他一個粗手笨腳的家仆,怎麼可以對小姐指手畫腳?邵元氣得發抖,一時語塞。

霍楚吉饒有興趣地打量邵元,對施萱笑道:“他也是一片好心,關心你。何必對他發火。”

施萱哼了一聲。

霍楚吉道:“不過這位小兄弟說我是妖人,我卻要反駁你。我是在巴雅聖石前經過血誓驗證的阿拉坦部大祭司,懂一些法術並不為過吧?你們閬風神府裏的神官也同樣會法術,難道他們也是妖人麼?”

邵元憤憤道:“神官大人們不會胡亂殺人!”

霍楚吉一愣,突然仰頭大笑起來。他笑聲朗朗,明擺著是笑邵元的無知無識,卻並不與他辯駁,更顯出他寬宏大度而邵元卻愚昧狹隘。邵元甚是氣餒挫敗,卻隻能一言不發坐在一邊。

施萱在一旁問道:“什麼是血誓?”

“貊人部落裏的大祭司年老以後,預感到壽命將盡,會挑選天生特異的兒童,送到巴雅聖石麵前讓聖石挑選繼任者。”

“巴雅聖石?那是什麼樣的神靈?又怎樣挑選?”施萱雙手抱膝,好奇地問道。

這是從來不曾對異族人透露的貊人秘密,霍楚吉略一沉吟,還是開口告訴了她:“我們此行目的地,便是巴雅聖地,數日後你便可以見到聖石的樣子。至於怎樣挑選……貊人的孩童之中,有兩種算是天生特異。一是出生時胞衣裹身不曾脫落之人,一是幼年時曾有被妖靈附體經曆之人。部落會將這些孩童送到貊人的聖地——巴雅聖石麵前,讓聖石選中可以繼承大祭司之位的那一個。”

“聖石到底是怎樣選的呢?”

霍楚吉臉上的笑意慢慢逝去。他眼中第一次現出冰冷神色,像是兩泓深不可測的金泉。他舉起一隻手輕輕蓋在自己眼眶之上,沿著赤色的紋理,一直撫向額角鬢邊。

二十年前,這兩泓泉水並非金色。

(六)

聲音在他耳邊嘁嘁喳喳耳語不休。

他搓搓耳朵,然後將雙手伸到嘴巴前嗬氣取暖。氤氳的白氣在眼前散開,他結了白霜的睫毛下烏溜溜的眼睛看著自己皴裂的手,指縫間許多汙泥。

草海褪去了春夏蕩漾不休的碧綠波濤,變成一片無垠的寂寥之地。極厚的積雪被狂風吹出大小漩渦與深坑,總有馬匹不慎陷入,耽誤了大家的行程。阿拉坦部三十六個孩子,都穿著簇新的衣袍,騎著家裏最好的馬,跟著大祭司賽罕的馬隊走向遙不可及的前方。

賽罕走在隊伍最前麵,離霍楚吉有好遠一段距離,可是霍楚吉依然聽得見他撕心裂肺的咳嗽穿過呼嘯寒風飛進自己的耳朵。

“不用我告訴你,你也知道他快死了,對吧?”那個聲音說。這是他內心極深處的一個意識,帶著看穿人世的譏誚,隻對他一個人說話。

霍楚吉緊緊抿住嘴巴,一聲不吭。

一年之前他隻有八歲。這個聲音第一次在他耳邊低語,告訴他部落裏牧人蒙根的羊群會全部死於一場瘟疫。他衝出自家破舊的氈包,對著人們大聲喊出這句可怕的預言。人們先是哄笑,然後漸漸寂然不語。他們看見他攥緊的拳頭裏流出血滴,是因緊張而痙攣的指尖刺破了手掌。

他的預言變成真的,隻用了三天。

從此他再也不是快樂的孩童。鄰人們驚恐地躲避他,甚至不敢去看他的麵孔。談論他總是在夜晚篝火邊的低語裏,倉皇四顧後啞聲說起那個通靈的可怕少年。他很早便學會了沉默。無論那聲音告訴了他什麼,他都默然不語,仿佛自己一無所知。

隊伍前方有孩子發出興奮的喊叫,霍楚吉探頭去看,隻見前麵幾個大孩子跳下馬,圍住地上的一個東西興致勃勃地觀看。他也好奇地打馬上前,在其他孩子攢動的腦袋中間,看見了潔白雪坑裏一抹豔麗的殷紅。

賽罕艱難地下馬,蹣跚地走到雪坑邊。孩子們為他讓出路來,他氣喘籲籲地緩了口氣,擦了把長須上的冰霜,雙手支著膝蓋低頭去看,暗金色眼睛琥珀一樣發光。然後,他點點頭,直起身子,用蒼老的聲音高喊:“巴雅聖石為證!這是丹霜草!”

孩子們怔了片刻,突然一起歡呼起來。霍楚吉感染著他們的興奮,也咧嘴而笑。他揚起手臂,打算像別的孩子一樣歡呼,可是耳邊譏諷的詭笑突然響起:“你覺得這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