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上的鬼子萬萬沒想到,掌舵人由“死”變活,而且還敢反擊,一陣驚駭後,才端起機槍步槍,對著跳水的地方,前後左右密密麻麻地掃射子彈,打得江水像開鍋的粥。

江海龍入水後,並未遊開,轉個身子就伸頭靠住背著汽艇的船幫,待鬼子槍聲停後,才深吸一口氣,沉進水裏,向岸腳泅去。鬼子當然不會想到,從小在江邊長大,又當了多年船老大的江海龍,不但練過武藝,而且水中功夫非凡。

江海龍鑽進了江邊的蘆叢裏,探頭向汽艇這兒望去,隻見艇上的鬼子,在一個瘦高個戴眼鏡的軍官指揮下,打撈在江裏的鬼子,有的還在朝四麵搜尋他。江海龍認不了多少字,但艇首上“日丸”兩個字,他牢牢記住了。天色灰暗下來,汽艇才拖帶了木船離開。江海龍一直想著鬼子會拋扔陳傑屍首,到時他就把陳傑拉上來,想不到鬼子連船帶屍全拖走。他抹了一把淚水,無奈地返身走向岸堤。

江海龍走到江堤後,借著蘆葦茅草掩護,深一腳淺一腳朝家鄉江東方向奔走,一直走到筋疲力盡,躺倒在一堆茅草中。

他滿腦子亂哄哄的,仰天發呆。

這次跑船,江海龍是受一個鹽老板之雇,運一船鹹鯧魚去安徽蕪湖換一船大米。雙方約定,路上人、貨、船安全,全由江海龍負責,雇主一概不管,一旦成交回來,江海龍可得3石大米作為報酬。江海龍明知水路十分危險,還是應承下來。他應承的原因有三條:一是這條水路他熟,自己行船經驗豐富。二是沿岸一帶,他的朋友多,有事好找他們幫忙。關鍵的一條是,這趟生意做好,能解決自己和陳家今冬明春的口糧。於是,他帶了跟著他跑了兩年船的陳傑,裝魚開船。逆水一路上去,倒也順利,過南京魚目混珠也沒出任何問題。從蕪湖裝米回轉,順風順水,也算跑得流暢。江海龍知道,鬼子白天出來巡邏,天一靠黑一般不出來,因此他白天將船藏在江邊蘆叢裏,到黃昏時分,才起錨靠著北岸航行。來回半個多月,他一直提心吊膽,謹慎小心,直到昨夜過了南通狼山,心才稍微鬆了一些。傍晚開船早了一點,算計著今夜能過烏龍港,這樣再走七八十裏水路,明天就可以交貨,然後就能與陳傑的姐姐、自己的未婚妻玉蘭重逢。江海龍以為這次生意篤定做成,心裏打起了如意算盤,新年與玉蘭完婚,這3石大米是最好的彩禮。

就在鬼子汽艇過來的幾分鍾前,江海龍看到落日將沉,江霧迷漫,覺得安全了,腦子便開了小差,幻想著與麵若桃花的玉蘭在一起。他想,她一定也對他望眼欲穿呢!正因此,一向耳聰目明的江海龍,竟沒有聽到汽艇的馬達聲,更沒有看到汽艇。待陳傑的驚叫把他提醒,才慌忙轉舵往岸邊蘆叢靠,那裏水淺,木船能航行,汽艇怕擱淺是不敢往邊上開的,真有危險,他們可以先跳江逃命,夜裏再拉船走。他怎麼也想不到,心狠手毒窮凶極惡的鬼子一不喊話,二不鳴槍,竟直接開槍殺人,自己的美夢瞬間粉碎,還差一點丟掉性命。

江海龍想著這些,不禁哀歎一聲,緊閉了眼睛。這下回去,該如何向鹽主、船主交代?最難過的,是如何向陳傑的父母和玉蘭交代?陳傑的父親將兒子托付給自己,自己不但沒保住陳傑的命,連屍首也拉不回來,自己怎麼麵對親人?江海龍想起自己的父母,心頭的傷痛再一次發作。

1937年8月,日寇攻占上海,在長江口一次就燒毀民船200多條,殺害船民300多人。在那次大燒殺中,江海龍的父親被槍殺,他家祖傳的一條16噸的三桅木船被燒成灰燼。硬頭篙子(當地方言,指性格倔強)的江海龍聽到慘訊,操起菜刀,就要出去找鬼子拚命。已哭倒在地的母親,突然跳起來死死抱住他雙腿求他:“海龍啊海龍,鬼子這麼多,你怎麼拚得過人家,你要去,不是送死嗎!江家就留你這一條根,你要有個好歹,你爹在陰間也閉不上眼睛。你要孝敬你娘,讓娘活下去,你就聽娘的話,待在家裏,結了婚,生了子,以後再報仇雪恨!”

在母親的強勸下,江海龍才收步,把一腔怒火強壓住。

去年冬天,敵人掃蕩,娘和鄉親們逃難,因小腳跑不快,躲到溝腳邊,被鬼子發現。鬼子毫無人性,又是開槍,又是刀刺,可憐的娘,慘死在冰水中。那天,江海龍跑船在外,待過了3天回家時,鄉親們已收殮了娘,玉蘭在他家守著他。娘又死在鬼子手裏,江海龍怒不可遏,再次操刀要找鬼子拚命,被玉蘭死死攔住。玉蘭滿臉是淚,泣不成聲:“海龍,我已是你的人了,你要死了,我一個人怎麼活?我也跟著你去死!你求求你,先忍了吧,以後總有報仇的時候。”

在玉蘭的苦苦哀求中,江海龍再次放下了刀。

忍、忍、忍,江海龍一忍再忍,今天忍無可忍,終於出手了!

好一陣,江海龍才睜開眼睛。天空漆黑一團,連一顆星星也沒有。耳畔,江濤撲岸一聲連一聲響起,沉甸甸的,又激昂昂的,好像在為江海龍怒號。四下裏,各種秋蟲東一片西一片地叫,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連成一條聲,好像在為江海龍悲鳴。聽著這江濤,聽著這蟲鳴,江海龍的心忽沉忽浮,忽悲忽憤,恨不得殺盡日本人。他怎麼也想不到,半年之後,他想著辦法與日本鬼子“交朋友”,此是後話,暫且不提。